刘平提出自动让贤,枣祗听了不免心中暗自得意。
当初刘平冲他发了一通火,后来他又被曹操一通训斥,让他在手下官吏面前很抬不起头来。
当时也有试图溜须拍马者,曾质疑过他的屯田策略。
可是如今屯田所获如此丰厚,不仅让那些质疑者闭嘴,若是连刘平都因此主动辞去籍田令之职,这岂不更说明他的屯田方略无比正确?
这时候夏侯渊在旁边撇着嘴道:“平儿允文允武,办事妥当,咱们许都新建,百废待兴,有多少大事值得去做,却偏去做那劳什子籍田令干什么?
要我看,早该辞去了。”
“妙才这话倒有些道理,”曹操微笑着冲夏侯渊点点头,又对刘平道:“当初让你做了籍田令,本就是我一句失言,想来这微末之职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早些辞去的好。”
当初在洛阳,天子提出留一块籍田亲自耕种,产出作为祭祀祖先之用,并让曹操推荐一位精于农事的官吏辅佐,曹操随口说了一句,刘平写过农书,结果那籍田令之职便落到了刘平头上。
可是现在看来,刘平担任这官职的确不怎么合适。
刘平的主要才能体现在军事和内政上,让他去给天子管理籍田,实在大材小用了。
那籍田不过是一县之地,且产出全部归天子所有,何必让刘平把心思放在那些小事上?
借着众公卿邀请枣祗代为管理籍田这件事,让刘平趁机把籍田令之职给辞了,倒不失个上佳的选择。
“如今袁绍于北方虎视眈眈,你与昂儿该将心思放在如何练兵上,你手下屯田兵已充为羽林军,来日再调拨你一支军马好好操练,”曹操昂首俨然道。
“小婿谨遵岳父之命,”刘平点头答应。
其实籍田令对他来说做不做也没什么,他只是觉得曹氏屯田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既能安稳住流民,又能提高曹氏军粮所得,所以才想到在籍田上推行他的办法,当做试验田。
至于能不能成功,他也说不准,即使失败了也无妨,反正曹氏一统北方的进程不变就行。
最终曹操答应了杜袭的请求,同意让枣祗代为管理籍田。
杜袭等人大为兴奋,此时他们已经知道,枣祗在曹氏控制的地盘上屯田大获成功,一县之地都能收获十八万石粮食,这已经证明了枣祗在主导屯田方面的能力。
此时一石粮在八十钱上下,换算过来就是一县之地能得一千四百万钱左右,这作为内帑来说并不算多,但养活百十妃嫔也足够了。
众公卿由孔融荀悦带头,兴冲冲的去皇宫,向皇帝谏言让枣祗代为管理籍田。
御书房里,刘协正襟危坐。
“陛下,曹司空任用枣祗之策屯田,如今收获丰盈,足以证明枣祗乃屯田能吏,陛下何不将籍田交由他打理,到时坐等收成即可,也不用刘公耗费那么多心力,到头来收获反而不如枣祗。”
孔融首先站出来施礼上奏。
有枣祗成功经验在前,天子必会欣然同意,毕竟哪个皇帝不想让自己内帑丰足呢?谁也不会嫌自己钱多吧。
可是没想到刘协却板着脸,微微摇头道:“枣祗屯田之策,官六民四,且只收青壮子弟耕种,其他老弱妇孺该如何?
其策看似收获颇丰,却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之行为。
朕与刘卿曾经交代,朕宁愿不要那么多收成,也不愿让籍田百姓饿着肚子为朕耕种。”
刘协算是个仁慈君主,不愿与民争利,宁愿自己少收一点,也不想让刚刚安定下来的流民再次陷入流离失所之中。
更何况,籍田上按官四民六分成,已经远高于从前了。
孔融没想到皇帝会如此执拗,连忙急道:“陛下,枣祗屯田也不至于让百姓饿肚子啊,要不然那些百姓岂能善罢甘休?
臣等做此打算,完全是为陛下着想啊。”
“卿等好意,朕心领了,”刘协决绝的:“不过,要让朕之籍田采用枣祗之策,朕不能答应。
刘卿管理籍田虽然松散,收成固然少了些,但百姓安居乐业,朕心满意足。”
“陛下!”孔融拜倒,情绪有些激动道:“陛下后宫不能永远只有皇后一人,将来为陛下选秀,宫嫔一应吃穿用度虽为陛下家事,但皆代表皇室颜面,不能寒酸,这花费不从百姓身上来,又能取自何处?”
“若为供养后宫便需压榨百姓,如此,朕宁愿不选秀。”刘协断然道。
说来说去,又回归到缺钱的老问题上。
籍田就那么多,所产出也大概能算的出来,皇帝仁慈,给百姓的多了,皇帝收的自然就少了。
当然,钱少有钱少的花法,大不了少选几个秀女。
但是在孔融等人看来,皇帝后宫至少要按照《周礼》所载,至少要满足一百二十一人,才能“听天下之内治”,少了便是皇室衰败的表现。
大汉皇室倾颓如此,在这些事情上也该冲冲面子。
“陛下!”孔融神色黯然的拜倒:“臣自投奔许都以来,深感举步维艰,力不从心,臣愿辞去将作少府一职,恳请陛下准许臣告老还乡。”
“臣也愿辞去黄门侍郎一职,”荀悦也在旁边拜倒。
“臣也愿辞去……”
“臣也愿辞……”
十几个公卿同时拜倒,戚戚然要辞官归田。
“卿等这是在逼迫朕!”
眼见这么多人逼宫,刘协气的微微哆嗦,愤然不已,这些公卿是他如今朝臣的框架,要是都辞官了,他岂不成了个光杆皇帝?
他也明白,这些朝臣并没有其他的恶毒心思,不过是在帮他维护大汉皇室的颜面而已。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过了良久。
最后刘协深深叹了口气,只能妥协道:“朕……朕答应便是……”
“陛下圣明啊!”孔融带头冲天子高喊。
“陛下圣明!”
刘协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道:“朕当初让刘卿招募流民,曾许下百年契约,官四民六分成,任其自由耕种,如今不到一年便要食言,让朕有何面目去见那些百姓?”
“此皆为大汉朝廷着想,那些百姓当感与有荣焉,”孔融振振有词道:“更何况即使更换枣祗屯田之略,也需百姓耕种,到时陛下不用出面,臣等自会去跟那帮百姓细说。”
“罢了,如今马上就要收成,待秋收之后,朕亲自与百姓们明说便是。”刘协无奈的道。
两天之后,刘协带领满朝公卿去田地里举行“祭地”之礼。
古人认为,所有作物都是土地产出的,所以皇帝在祭天的同时还要祭地,以祈求农作物的丰收。
礼仪非常隆重,不止曹操刘平这等朝廷官员需要参加,连曹操司空府的属官也共同参与。
枣祗看着大片的籍田,知道这一片即将要归自己管辖了,不禁心旷神怡。
作为司空府的属官,虽然有实权,能捞到实惠,但毕竟不如朝廷籍田令说出去有面子。
如今他代管了天子籍田,可谓名利双收了。
他手下屯田官吏也是同样的想法,早已向他祝贺过了,此时又投来你知我知的眼神。
刘协选定的祭地之所在胡老三家田地边上,许多百姓都在远远的观看。
如今胡老三黑了不少,但是地里庄稼刚刚收割完毕,他带着满脸的喜色,远远看着皇帝带着那么多峨冠博带的官员出现在他家田地里,感觉十分新鲜。
“韩将军,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胡老三笑嘻嘻的凑过去,问正在禁卫的韩浩。
韩浩即是羽林郎将,负责皇宫禁卫,同时又作为刘平籍田令的属官,是这帮百姓的直属上官。
不过相处的久了,百姓们也看得出来,这位韩将军虽然看上去凶恶,实则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平常不给百姓任何骚扰,百姓几乎都能忘了他的存在。
这个年代,不扰民,就是好官。
“去去去,”韩浩不耐烦的摆摆手:“陛下在行祭地礼呢,你们别乱叨叨。”
“祭地礼是啥?”胡老三并不怕韩浩,继续在旁边发问。
“这我哪知道?”韩浩瞪着眼道:“我这不也是第一次见么?”
“要我说祭啥地啊,”胡老三满不在乎的笑着道:“还不如拜一拜咱们刘使君,保准来年收成大涨。”
此时这帮流民已经知道,他们之所以能签那百年契约,得到官四民六的的分成,这所有方略均出自那位年少的刘使君之手。
相比其他处屯田民而言,他们已经庆幸太多,故而许多流民都已经把那位刘使君当做神一般来看待。
“你们拜也没用,刘使君已经不是籍田令了,”韩浩随口说着。
“刘使君不是籍田令?”胡老三等人笑容僵在了脸上,愕然大声道:“这是为什么?”
“刘使君那样的好官,为何不做咱们的籍田令了?可是被恶人排挤?”
众流民围住了韩浩,七嘴八舌的询问,脸上满是急迫之情。
这时候刘协已经率领众公卿完成了祭地之礼,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休息,突然听见远处熙熙攘攘,仔细一看,竟然还是旧识。
当初胡老三把他和刘平当做骗子,还准备揍他们来着。
“那人朕认识,放他过来,”刘协对身边侍从吩咐。
“诺!”侍从赶忙去通知韩浩。
不多时,胡老三被带到刘协跟前拜倒:“草民拜见陛下!”
刘协看到恭恭敬敬的胡老三,陡然感到有些歉意。
当初胡老三觉得那契约是骗人的,他曾亲口跟胡老三说,君无戏言,让他们放心耕种,有什么冤屈可以找刘平那籍田令伸冤。
可是如今他在众公卿逼宫之下竟然出尔反尔,连刘平那籍田令的官职也要免去。
不过众公卿所持的道理也没错,让枣祗代管籍田,只收取青壮耕种,然后以官六民四那样分配,的确能大大增加籍田收入。
“平身吧,”刘协歉然问道:“卿今年田地产出几何?”
“草民所耕田地,每亩产出五石,”胡老三恭恭敬敬的回答。
“多少?”刘协不禁瞪大眼睛,失声问道:“五石?”
他如果没有记错,大汉王朝历年来平均亩产三石,刚刚听到奏报,枣祗汇集全部青壮,由屯田司马率领耕种,亩产也不过三石二。
这胡老三一户人家,自然有老有少,不可能全部是青壮,每亩产出竟然有五石,简直太令人吃惊了。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自从田地分给胡老三这些流民之后,每户人家都知道这是自己的田地,十亩里面有六亩产出是自己的,所以他们没日没夜的侍弄这些田地。
胡老三家虽然只有他一个青壮,但是一家五口人,包括他的老父亲与妻子都在田地里帮忙干活。
连他一对尚在垂髫之年的儿女都知道帮忙除草,一家人真可谓一株苗一株苗的侍弄,丝毫不敢马虎,就是因为当初契约规定,每亩增产一石,可以少缴一钧的粮食。
所以有那么高的产量也不奇怪。
“亩产五石,你可知谎报乃是欺君之罪?”孔融在旁边大声喝道:“具体产出多少,还不从实招来?”
孔融听说,枣祗所耕种田地亩产三石二,已经是超过大汉王朝平均水平,这帮流民根本就没人率领指导,竟然能产出将近两倍,谁能相信?
“五石还能有假?”胡老三瞪大眼睛道:“草民耕种五十亩田,每亩收成五石,共计产出二百五十石。
另外草民还开荒五亩,共计产出十五石粮。
按照官田官四民六,荒田官一民九分配,草民已将预备上缴的一百零二石粮准备好,随时等待官府收缴。”
“五十亩田,便能上缴一百零二石粮?”站在旁边的曹操有些动容,满脸疑惑的问道:“此言可当真?”
说这话时,他不由自主的看了枣祗一眼。
枣祗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每五十亩田收缴上来的粮食只有九十石,可是刘平无为而治,收上来的粮食竟有一百零二石,这怎不令人震惊?
“曹司空,这刁民一定是在说谎,”枣祗也不淡定了,赶紧上前在曹操面前施礼。
“是不是说谎一看便知,”胡老三毕竟也算的上这帮流民的头人,见这帮官员不停的质疑,也就豁出去了,大声道:“陛下,其实草民家田地还算产出少的,毕竟草民家劳力少,别家还有产出近六石的,如今都已经备好待收,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验。”
“你家有几个劳力?”枣祗沉声问道。
“算得上劳力的只有草民一人,另有妻子与老父,还有两个垂髫幼子。”胡老三老老实实答道。
“简直一派胡言,”枣祗嗤之以鼻道:“仅有你一个劳力,能耕种五十亩田,且亩产五石,还有余力开荒?
你当我们是三岁孩童那么好骗么?”
以他对耕种的理解,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选用所有青壮,还有屯田司马率领,每人也不过耕种十亩田。
可是这胡老三竟然连垂髫儿童都算上,一家五口,每人也耕种十亩田,那简直是胡说八道。
刘协看了枣祗一眼,冷声道:“卿言他们在说谎,岂不知他们若是虚报,岂不缴纳更多,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正如他所言,是非曲直,一看便知。”
刘协又对胡老三和颜悦色道:“卿前面带路。”
胡老三赶忙小跑着在前面带路,此时他也顾不得询问为什么刘使君不做籍田令了,他只是要用事实向大家表明,自己的确产出了那么多粮食。
很快就到了他家住的村落。
整个村子虽然依旧破烂不堪,但是碰上的每个人脸上都笑逐颜开,那似乎是丰收的喜悦。
胡老三带领皇帝以及众公卿来到他家耳房,那里面放了五个粮囤,众人都清楚,那是市面上常见的百石一个的粮囤。
胡老三上前将每一个粮囤上的油布掀开,一股新粮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粮囤里面堆满了粮食。
“你们自己看!”胡老三气呼呼的道。
所有公卿全都上前,把手伸进粮囤里上下一翻,确定从上到下都是粮食。
“此祥瑞也!”过了一会儿,孔融脸上带着尴尬之色,叹道:“亩产竟然真的有五石。”
其他公卿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们本以为刘平不懂农事,分成与枣祗正好相反,收成必然要少的多,万没想到亩产竟然高的离谱。
如此一来,这收成要高出枣祗了啊。
那他们还逼宫请愿去换掉刘平,请来枣祗,如此看来岂不是自己有眼无珠,错怪良才?
枣祗早已变成木头人一般呆立在当场,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依然不相信这些是真的,可是眼前所见又不由的他不信。
这时候曹操在旁边沉吟道:“每百亩田多产出十石,则兖豫二州有多少个百亩?”
想到这里随即摇了摇头,感觉胸口有些痛,不用算,那必定是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他怎么也想不到,刘平管理籍田,竟然能管的如此出色。
这时候突然有个曹操侍从匆匆跑进来,在他耳边道:“司空不好了,有好多流民在成群结队的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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