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瑗,已到了茶山脚下。若坐得累了,躺下歇歇。还有半个时辰,便能在前头小镇,寻户人家借宿。”
隔着窗户,却是姜昱怕她车里闷得太久,坐不住难受。特意给她报个信儿。
“二哥哥不用担心。正听绿芙讲她家乡下习俗,很是有趣儿。”
女子清甜嗓音传来,没有半点焦躁,倒叫一直跟着她马车的姜昱张琛相视而笑。也对,按她那性子,自来都是不紧不慢,何时着急过。这会儿更好,自个儿寻了乐子,更令人放心。
姜瑗话音方落,却听前面一声厉喝,在这寂静山林中,犹如一声惊雷,震得她当即止了动静,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还没待她回神,四周已响起刀兵交击声,清脆刺耳的利刃碰击,混着偶尔几声闷哼,伴着接二连三重物倒地的声响,只叫姜瑗瞬时提起心来,抓住春英绿芙,急忙缩到角落,尽量避开了窗边。
主仆三人紧紧靠在一处,比起两个丫头吓得瑟瑟发抖,姜瑗虽也怕得厉害,好在知晓外边还有近百私兵,还有周准,还有姜昱……还有,那个只看着他眼睛,就能让人察觉绝不简单的人在。
“小姐”绿芙抖着声气儿,抱着她臂膀,面色煞白。长久养在后宅的丫头,何时经历过这般凶险?
来之前虽然也听院子里婆子说起山匪如何吓人,却也没料到真有遇上的一天。
小手一下下抚在她背脊,姜昱屏息静气,默默安抚绿芙。
惊怕之中,脑中似有灵光闪过,快得叫她没能抓住。
这是一场异常沉默的厮杀。短兵相接,无一人喊出“杀”这个字眼。直到姜瑗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彻底寂静下来。
昏暗的车厢,突然被人一把掀开厚厚的帷帐。那人背光站着,向内半倾着身子,模糊的面庞看不分明。背后是连珠的雨幕,而他深邃的眸子静静盯着她,嘴角竟逐渐牵起个浅笑。
恰如夜里的星辰,又如山巅的优昙,姜瑗第一次知晓,原来男子的笑颜,也能这般摄人心魄,矜贵非常。
只是,透过缝隙,可见那人身后大片泥泞中,被雨水冲刷,汩汩晕开的鲜红。那样刺目惊心,昭示着方才夺命的杀机。
“贼子伏诛。你且安心缓缓。”那人深深看她一眼,渐渐收回手去。没他挑起帘子,车里又归于昏暗,只是比方才更安静些。
自他离去,姜瑗一直怔忪出神,直到姜昱清洗一番,带着一身清爽来到她近前。
“阿瑗?”从春英手里揽着她靠在肩头,姜昱沉声低低唤她。像是怕突然出声,反倒惊吓了她。
“可还好?若是怕了,只管哭出声来。”
十岁的小姑娘,远比他想的更为镇定。虽然身子蜷缩在角落,小手冰凉。却不哭不闹,只是面色有些惨淡。见着他,也没扑上来哭嚎。与前面车厢里五姑娘在姜楠怀里哭得快闭过气去,很是不同。
缓缓的,姜瑗抬起头来。被他搂在怀里,方才觉得像要停滞的心跳,终于又能察觉出动静。
到了此刻,得他这般关切,她终于明白,之前脑中一闪而过,她没想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姜昱几番叮嘱她“老实待着”,一路护在她近旁,却在最危急时候没有只字片语的安慰。更没有立时冲进马车,与她庇护。
如今他眼中着紧不加掩饰,平日里姜昱对她疼爱,亦不是作假。
事情落定,他去了身上血腥味儿,进来只问她一句怕不怕,而非“可有伤到”……
聪慧如姜瑗,哪里还能想不明白?!
这是一场刺杀,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刺。一场被那人玩弄于鼓掌间的“引蛇出洞”!
那人将姜家牵扯其中,故意放出将往麓山的消息。血雨腥风过后,他对她说“你且安心缓缓”。
如今姜昱紧紧抱着她,这个自来疼爱她的兄长,事前便是再为她担忧,也只能尘埃落定之后,对她甚为怜惜,耐心安抚。
姜瑗伸手环住他脖子,下巴搁在他颈窝,闷闷点一点头。“很好,阿瑗很好。”
家里也是知晓的吧,二哥哥如此,爹爹亦然。在国公府跟前,姜家压根儿无力违拗。姜昱早知国公府谋算,自然用不着担忧她安危。那人胜券在握,料事如神,她还能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尊贵如他,事后亲来探看,那样疏冷的人,尚且给她留了句抚慰,她需知足才是。
“二哥哥放心,刚才虽怕得厉害,如今却无事了。倒是你跟在世子身边,需得小心,千万顾着自个儿。”
今日是她亲历这一场,往后,这样的危机,还不知有多少。
“就知瞒不过你。”心疼摸摸她脑袋,姜昱话语异常柔和。“不怪家里?”
“不怪。”脸蛋儿蹭蹭他肩头,七姑娘摇首。
“也不怪哥哥们瞒了你?”
“不怪。”若是被事先告知,姜瑗不知自个儿会如何,却知道身边丫鬟绝难不受半点儿影响,能同往日般自如当差。
那人既以身犯险,便容不得任何人出差错。与其事前战战兢兢,倒不如像眼下这般,到头来不过“虚惊一场”。
“爹爹跟哥哥必定知晓国公府准备万全,阿瑗又何需凭白怨怪。再者说,二哥哥莫要忘了,阿瑗,也是姜家的人。”
姜昱抱着她的手臂倏然收紧,许久过后才哑着嗓子,拍拍她背心。
“阿瑗不必这样懂事。宁肯你像五妹妹,总好过这样令人心痛。”
听她那意思,即便此次遇上凶险,她也不会怨天尤人。生于姜家,又逢乱世将起,却是家里带累了她。
姜昱本是带着愧疚过来安抚于她,却没想她十分懂事,根本无需他慰藉。这种感觉很复杂,就像当年得知她偷偷使银子,补贴城里那户因他而告老回乡的郎中。这样稚嫩的肩膀,却过早担起了担子。
姜昱欣慰并着心疼,更深体会出,唯有他羽翼坚实,方能护住心头珍宝。
兄妹两人说过话,随行军士中留下一拨人另有安顿,其余各人整顿行装,很快又收拾上路。
外间落雨渐渐消歇,行出狭长的山道,姜瑗便叫心有余悸的春英支起窗户,给车里透透气。
新雨过后,天虽未放晴,到底明朗起来。使唤着两人一个泡茶,一个念书,如此分散春英绿芙的心神,慢慢儿的,七姑娘车里人心逐渐安定下来。
只是五姑娘那厢,主仆几人搂在一处,满脸泪水。姜柔死死扣住姜楠手掌,片刻离不得人。令姜家大爷很是为难。
张琛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车窗边七姑娘白净素颜,越发招人怜爱。
周准驾马前后巡查一回,意外看清张琛面上柔色。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见七姑娘捧着茶盏,小声纠正丫鬟念错了字儿。
她倒是心宽。
莫名的,周大人心底生出股不喜。七姑娘才多大,竟懂得挑动男子,实在不该。于世子跟前当差的丫头,怎能这般失了德仪。回头得叫管旭好好教导她国公府规矩。
被人用这般不善的目光盯着,姜瑗抬头便对上周准眼中不赞同。她做了何事,令他如此厌烦?
马车在一户农庄前停下,庄子很大,用土坯筑了高墙。厚实门板大敞着,门外跪着四五人,俱是跪行大礼,着粗布麻衣。
当前那中年汉子面相憨实,虎背熊腰,腰间挂了兽皮水囊。身后跟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还有位扎着头巾的妇人。末了一双七八岁孩童,梳着总角,脸上透着丝怯怯。
姜瑗下车时候,正看见那人不同以往,竟是耐心候着所有人站定,又回头打量她一眼,招管旭低声吩咐几句,直直进了门去,对门外跪拜之人恍若不见。
也对,他那样的身份,这些人根本受不起世子一句叫起。
非但是他,便是姜楠姜昱也如此做派,七姑娘一袭精致襦裙,毫不迟疑,跟着抬步跨进门去。如此境况,顾着姜家已是不易,既然生来便是姜家贵女,又经了方才一场惊险。姜瑗从未比此刻更清醒,认清此生她该如何过活。
“小姐,管大人招呼人给您抬了热水进来。大人有言,奉世子之命,先替两位姑娘压压惊。您看这会儿可是要更衣?”
那人何时这般客气过?
分了天井旁的庑房将就一晚,姜瑗看着绿芙铺床,偶尔给她打个下手,便见春英端着脸盆,进来向她讨要主意。
“水备好了?”原来那人在门口一瞥,却是这么个意思。除了叫她安心,还吩咐了别的照应。
“满满一缸子热水,就搁在后边净房里。”春英向屋后挂帘子那道小门指一指,姜瑗一看,却是泥土糊的小隔间。走近了掀帘子瞧瞧,顶上开了天窗,四面没有窗户,角落里摆着张春凳。虽然狭小,倒还干净。
“既如此,洗洗也好。去了晦气,爽利了正好用饭。”出门在外,烧水还需劳烦他人,何必矫情折腾。他既送了来,她便承了他的情。
春英应了声,赶忙放下手上活计,服侍她去了披风褙子,只着小衣跨进浴盆。
手臂搁在木桶边缘,姜瑗杵着下巴,脑中回想起今日与那人碰面的情形。
驿馆门口,他立在高台之上,暗中观望于她。临行前,不过回身漠然扫视她一眼。及至刺杀过后,尘埃落定,他再次露面,眼中已软了神色。之后,农庄门口更吩咐人与她关照。
前后变化,颇有些耐人寻味。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丛林厮杀过后。
莫名的,姜瑗就觉得,那人好似对她有种说不清的审视,甚至还带着猜忌试探。然而如今又像是得了佐证,对她彻底放下心来。态度反复,意味不明。
想不明白自个儿身上有何奇异之处,值得令他如此在意。七姑娘闭着眼睛,由春英揉捏肩背,偶尔舒服得哼唧两声。
时至傍晚,各人屋里都由庄子上老妪带着妇人送了饭食。经了白日里一场惊吓,这时候真是饥肠辘辘,能活着享用农家野味,只觉格外满足。
饭后姜楠姜昱又特意过来探望了她,看七姑娘安然无恙,好吃好喝,丝毫不见惊怕,这才安心回去,耐着性子安抚至今没有缓和下来的五姑娘姜柔。
寻常农庄哪里还分厅堂内室,不过一间屋子,开门就看得堆砌的暖炕。山里阴寒,总不能叫春英绿芙打了地铺,睡地上值夜。
姜瑗遣了两个丫头隔屋歇着,两人同处一室,夜里若要叫人,只需隔着土墙唤一声就好。
陌生地方,心里总会有不踏实。特意留了盏灯,七姑娘褪了绣鞋,只着月白交领中衣,爬进熏了暖香的被子,靠着里侧,渐渐便有些恍惚,眼看是要睡得熟了。
不想夜里一声尖锐的叫喊,隔着庭院,穿云破雾,只吓得姜瑗骤然惊醒,心跳又急又快。
听这声气,分明是姜柔。想着一整晚姜楠都是满脸无奈,姜瑗抿一抿唇,终究还是披了外袍,打算过去瞧瞧她也好。
“小姐。”同样被惊醒的春英绿芙牵着手结伴而来,站在门外,只胡乱披着罩衣,系带都没来得及整理。
姜瑗开门让她二人进屋,眼底带着分了然。
两个丫头并非如面上这般平静,到了暮色重重的夜里,白日又头一回见血,到底还是怕的。只她二人懂事,强忍着********。
“睡得不好?”
两人赶忙摇头,急着向她保证,“倒是睡下了,又被五姑娘尖叫声吓醒。就怕您也被她惊着。”
怕有何用,姜柔这一嗓子,当真震耳欲聋。整个院子,还有谁人没被她惊扰?
“罢了,随我过去看看。”真要放着姜柔不管,今晚还不知被她闹成什么样子。
吱呀一声推了房门出去,春英掌着油灯,绿芙扶着她胳膊,主仆三人跨出门槛,径直冲着对面行去。
走出几步,姜瑗调眼朝上房望去。果然见得屋里灯火通明,那人还支着窗户,靠在烛台下翻书。
这样凄清的夜里,不由便想起上次厢房里的会面。他点了燃香,而她洞悉他难以安睡的困扰。
脚步不由便放缓下来。今夜便是没有姜柔喧嚷,他也是睡不着的吧?此处看他,那人俊朗的面庞拢了层光晕,少了清冷,多了抹安静的暖色。
察觉她动静,顾衍停笔抬头。院中她主仆三人摸索探路,相互拉拽着衣襟。道旁嶙峋的老树枝桠,显出几分狰狞。若是他没记错,院子里另置了水缸磨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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