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西安的孙传庭接到崇祯大赦流贼的诏书后,立即安排人手抄写诏书内容后送达陕西各府县张贴,并下令府县官府四处宣扬黑水峪大捷、高迎祥兄弟被凌迟、皇帝大赦天下的消息;并留下三千秦军驻守西安,以防流贼偷袭,其余一万余人由总兵周遇吉率领,全军拔营前往陕北。
他自己则率先带着抚标赶赴陕北的延安府,前去拜会五省总督洪承畴,并与之商讨接下来的剿贼策略。
孙传庭在五百抚标马队的护卫下,出了西安府一路沿官道往北疾行。离开西安府辖地后,沿途除了赤地千里的荒凉以外,只有断断续续的小股流民沿着官道赶往西安方向,这也是在孙传庭的授意下,各地官府宣传下的结果:西安有饭吃,到了西安府后朝廷会管饭。
正是在有饭吃这个致命诱惑的支撑下,一群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才怀着对生的渴望,顽强的向南行进。
时令已至深秋,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路上逃难的人群大部分赤脚穿着草鞋,身上则是勉强能蔽体的衣袍,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神采。
远远看到衣甲鲜明的大队骑兵奔来,流民们慌乱中连忙躲到路旁,用惊恐畏惧的眼神看向孙传庭这只队伍。
在中军的孙传庭放缓马速,战马由奔驰的状态转为碎步前行,他注视着路旁的人群,一股浓浓的酸涩之感油然而生。
刚来西安探访西安左卫时,卫所军户的贫穷窘迫已令他十分的震惊,可军户们虽穷,至少还有一口饭吃,但路途上碰到的流民惨状则使他内心既痛苦又自责。
自己饱读圣贤书,素以辅佐君王,匡扶天下为志;更是以张横渠的名言作为毕生的奋斗目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眼前的这群朝不保夕的流民,都是大明的子民,都是圣上的赤子,也都是他治下的百姓,他们的命自己却无法为其立!圣贤的教诲自己却是辜负了!
一声微弱的哭声从杂乱的马蹄声中隐隐传来,打断了孙传庭的思绪,他勒住战马,目光向哭声处看去,后面的马队也陆续停了下来。
路边十余步之外有一股百余人的流民队伍,最前面一个身着破烂襦裙,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紧紧抱着一个幼小女童,哭声正是从女童口中发出的。
那名少妇眼见得这群军爷都驻马不前,众多目光一起向她看来,顿时吓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的伸出枯干的手臂,想用手捂住女童的嘴。
身着大红官袍的孙传庭翻身下马,向那名年轻妇人走去,几名亲兵下马后抽刀在手,紧紧护卫在他的两侧。十余名亲兵则是抽弓搭箭,骑在马上用警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见到气度不凡的孙传庭带着护卫走来,那百余名灾民慌乱中纷纷跪倒在地,都是将头深深地垂下,不敢直视眼前的贵人。
孙传庭来到这群人的面前站定,温声开口道:“这位娘子,你怀中的孩童敢是生病不成?为何啼哭不止?各位乡亲起来吧,本官有话要问!”
一众灾民哪里敢起身,只是不停地磕头,口称军爷饶命,生恐一不小心惹怒这些看起来满身杀气的军爷,招来杀身之祸。
那名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根本不敢抬头,更别提回话了。
已经成为孙传庭亲兵队正的孙志安喝道:“还不赶紧起身!这是陕西巡抚孙老爷!老爷有话问你等,快快起来!”
灾民们虽然不知道巡抚是多大的官,但看见这位军爷凶巴巴的样子,最后还是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
孙传庭吩咐道:“去拿些口粮和水过来!”
孙志安和另一名亲兵迅速回转到战马跟前,各自从马背上巨大的行囊中拿出十几块蒸饼,又将几个羊皮制成的水囊带上后返回。
正聚成堆缩在一起的灾民们看到蒸饼后,顿时躁动起来,男女老少的眼神都聚焦在孙志安手中,眼神里散发出渴望和狂热,麻木的神情也变得热切无比。
若只是孙志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这群灾民早就扑上来将他手中的蒸饼抢走了,哪怕吃上一口后马上就死,他们也是心甘情愿。
孙传庭拿过一块蒸饼,伸出手去递给那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温声道:“娃儿许是饿了,这位娘子你先喂孩子吃几口,勿要食多食快!”
那名妇人虽然仍是心中惧怕,但在吃食面前,任何恐惧都瞬间消失了。她两眼紧盯着孙传庭手中的蒸饼,伸出一只手臂慢慢探来,待靠近时迅速将蒸饼夺在手中,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块咀嚼片刻,低下头将嘴巴凑到女童的口上,把嚼烂的蒸饼渡进孩子的嘴里。怀抱里也就两三岁的女童止住哭声,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小小的身子努力向上,嘴巴和母亲紧紧的贴在一起,贪婪的吞咽起来。
周围灾民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蒸饼上,许多人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向那名妇人身边挪动,跃跃欲试的要扑上去抢过那块蒸饼。
孙传庭悲凉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坚毅:只有彻底剿杀流贼,才能使得百姓不再颠沛流离,朝廷的赈济才能安全的到达!天灾不可测,流贼的人祸加剧了天灾的后果,他们抢走了百姓仅有的口粮,这些贼人就该千刀万剐!
孙志安大喝一声:“止步!不然杀无赦!”
周围的亲兵持刀往前逼向那群蠢蠢欲动的灾民,这群饥民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散发着如同野兽般欲择人而噬的冷血。
孙传庭转身走向坐骑,边走边吩咐道:“留下五人、十包干粮,护送灾民到西安府;命杨明盛安排人手、粮食向北,每三十里设点收拢灾民;西安府官军出一千人沿途护卫!”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他心里清楚,若是只给灾民留下吃食而无人看护,再多的吃食也会被身体强壮的男丁抢走。如那名妇人和她怀中孩子一样的老弱妇孺是何等下场,稍微一想便会知道。
永宁关位于山陕两省交界处,距西北面的延安府有两百余里,中间沟壑密布,道路曲折难行。
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地形,洪承畴坐拥两万余人马,却一直拿流动于陕北一带的流贼毫无办法。
在永宁关荒原上一座山寨简陋的大厅内,蝎子块拓养坤正在与张妙手交谈。
自从高迎祥部覆灭后,蝎子块部就成了陕西境内势力最大的一股流贼。
之所以说他最大而不是最强,是因为蝎子块虽然有三万多人的手下,但其中精兵老卒只有两千余人,其余的都是土里刨食的流民,跟着他抢掠混饭而已。
另一贼头张妙手本名张文耀,清涧人氏,从小因善捏面人而得名;十八岁从军去了北边的镇羌所,常年与鞑靼党项等异族作战。因作战勇猛,屡有斩获,积功升至队正;后因不满哨管克扣粮饷,拔刀将其斩杀后畏罪潜逃。
随着王嘉胤、点灯子、红山狼等人先后造反,张妙手因无处可去,也就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后来这些最先造反的贼头被陈奇瑜等人先后剿灭,张妙手聚拢起这些人的残部,又招收了一些边军逃卒,慢慢的壮大起来。
其部下虽然只有四千余人,但其中有很多原先榆林、延绥等边镇的边军,战斗力却是比较强悍,其余的流贼头目都对他非常尊重。
今日张妙手来到永宁关蝎子块的营地,便是与他商讨朝廷大赦的事宜。
张妙手开口道:“皇上发了圣旨要俺们归降,说是之前俺们做的孽都不计较,只要归顺朝廷做回良民就不追究,大头领对这事有啥想法?”
蝎子块摸着颌下的短须一脸纠结状,思衬半晌才开口道:“张老弟,俺们现下的日子可是快活的紧,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绫罗绸缎、好酒好食,俺们可都是日日享用;要是归顺了朝廷做了良民,这些好东西可就没得用了,到时候还要去土里刨食,能刨出个金蛋蛋来不成?再说这贼老天也不长眼,俺们陕西都旱了七八年了,这地里的庄稼时有时无,俺们怎生过活?”
张妙手冷笑道:“大头领光看着眼前这点吃食了,就怕以后还有无命享用咧!”
他毕竟是从军多年的人,眼界要比蝎子块这等土匪要宽了许多,高迎祥被剿灭后,他敏锐的察觉到大明的局势正在发生变化,要是不顺应时势,结果恐怕不妙。
蝎子块没去理会他的挖苦,而是急忙开口问道:“张老弟这话怎生讲?俺这等粗汉听不甚懂,老弟给俺好生讲讲,眼下这好好的,怎地就无命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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