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似乎流了一整个世纪,都快要流干了,才肯止住。
林禾依呆呆地坐在母亲的遗骸旁边,手里捏着玉佩,眼神空洞地望着散落满地的纸张。
火光扑朔,咔擦一声,快要燃尽。
这时,她的身体才微微动了一下。
眼中,已是血丝重重,泪迹斑驳。
林禾依用仅有的残存的体力支撑着自己,将母亲的骸骨装进地上那张黑色麻布中,包裹好麻布,收好那块玉佩和母亲的本子,背起骸骨,步似灌铅般沉重地踏上石阶。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从醇酿窖中走出。
外面的世界,比那酒窖更黑暗,更残酷,更寒冷。
寂寂长夜,皓月如镰。
荒芜草丛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她似一匹濒临崩溃的狼,随时都可能爆发,将这恶心的地界儿,扑杀地鲜血淋漓。
“我不放心你,所以跟来看看。”
清澈如雪的声音忽然于凉薄夜色中响起,林禾依身子一颤,并未回头。
许淮闻默默望着跪坐在杂草中的娇弱女子,她只是坐在那里,便好似世间的万千悲戚全部压在了那瘦小的肩上。
看得人心疼。
良久,林禾依冷呵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许淮闻在她身旁坐下,抬目望向她看向的那抹月,看到的却不是她看到的那般凄清景。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要比旁人告知感受深切得多。”
林禾依微微颤动着双唇,竭力压制住悲痛,“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寒白的利刃横穿直入,让人疼的肝肠寸断,体无全肤。”
“既然如此,就该让那些带给你疼痛的人知道,什么叫深渊,什么叫绝望。”许淮闻云淡风轻地说道,黑眸深处,却涤荡过几抹更浓的深黑。
林禾依颤了颤眸子。
她一定,一定会让林家的这些人付出代价,十倍百倍地偿还这份弑母之仇。
可是心头这份难以抑制的悲伤,太难消磨,太难溶解,母亲……
泪水似乎又差一点要凝结成实体,她闭上眸子拼力咽下眸中酸涩,深叹一声,转过头目光苍凉地看向身旁的绝美男子。
“你为什么帮我。”
许淮闻收回微仰的下颏,与她对视一眼,见那对眸子再不似午间平静,而是遍彻恓惶,心中,微微漫出一缕告知她真相的后悔,这缕后悔极细极微,对他而言却极为异样。
不忍再去看那哀凄的目光,他垂眸从衣襟里缓缓取出一块帕子,递到她面前。
“可认得这个?”
她接过帕子,展开一看—这不是她一向戴在身上的绣柳绢帕么?
“这帕子怎会在你那儿?”
许淮闻望着夜月,轻声开口,那声音如同芬芳的夜来香,溢散在空气中。
“这帕子——还不能在它的主人这儿么?”
转目看着他,她微微怔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原本无神的目光,兀地闪过粼粼清光。
“莫非你就是……”
“十多年前,我曾路过香簌城,在城里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将她送回了家。十多年后,听说这小姑娘要被人害了,我怎会无动于衷?”
他那一双倒映着如水月色的黑眸,像是子夜里泛着凝光的墨珠,在她疼痛的心上,激起了丝丝涟漪。
“原来,是你啊。”
那一卷倾倒众生的侧影,似是给凉薄悲戚的秋夜染了颜色,荒芜的杂草变得有了光泽,风也悄无声息地轻柔。
那段在春光明暖,草色绿润中交织的懵懂回忆,再次涌上心头。那年她失足走丢,一个名中带有“淮”的少年送她回家。她曾奉他为童年里的指路“仙人”,寻他许久,却未曾再见。
如今,竟以这般方式重新相逢?
难怪她听他名字熟悉,难怪他几番救护。
这难道就是他幼时所说的“缘分”?
心中如同一枚鳞片被狠狠拔起的疼痛,似乎在另一枚遗失鳞片被寻回的安慰中而熨浅,眸中毫无神采的悲雾似乎淡了些,露出几许清明几许敞怀。
她伸袖将帕子递了回去,“物归原主。”
许淮闻未曾收下,淡淡道,“当年我已经将这帕子赠与了你,便是你的了。”
她微微犹豫,但还是将帕子收回了袖中,仰望无垠夜空,秋蝉薄音点点,再瞧向身旁人,眼神深处又泛起几抹回忆的失落。
“当年你走后,我找了你很久,四处打听名中带了‘淮’字的公子,却一直没有找到你。你去了哪里?”
“伽蓝国。”
听她说找他良久,许淮闻的眼神轻动。
“伽蓝国?”
林禾依微动眉梢,脑中闪过了各国的疆域图。
当今天下局势主要三分,东属洛梵国,西偏北属伽蓝国,以琥卓山脉为分界往南则属永昼国。其中迦蓝国疆域最广,佛教兴繁,洛梵国人口最多且国君清明,永昼国最为富有,且国力最强盛。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夹杂在三国之间的小国,虽然这些小国难以左右天下局势的,但它们凭借本国实力未被吞并。比如南部奇擅巫蛊之术的国度安国,北方草原上擅骁猎之族狄拓国等等。
诸国所在大陆的东南面环海,海上诸岛各族以火封岛岛主为头领;西部是金发卷胡绿眼异族的帝国聚集地,北部是荒蛮寒野,因条件险恶无人定居。
许淮闻那时不过六七岁模样,这般年纪,为何会在路途遥远的两国之间穿梭呢?
“以后会同你解释的。”似是觉察到她的疑惑,许淮闻收回远望的目光,重新看向她。
泛着淡淡绛色的唇,在月光的笼映下轻动,似乎犹豫良久,终于开口。
“今后你可愿与我同行?”
柔渺的声音穿过薄薄夜风,扫入她的耳,耳后一抹黑发随风拂起,她望着他,他墨眸影漾微微流彩。
嗬,第一次打破孑然一身独行四处的原则,第一次有了想留一个人在身边的欲望。
从重新来到香簌城,不论是在药庄听到有人要暗害林禾依的消息,还是她被带去抛落悬崖,照许淮闻往日的性子,本都该疲于插手漠视不管。
他从不去沾染任何与自己无关,或者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对于林禾依……先不论年少时的前缘是否能让他做到袖手旁观;单单是寿衿楼上重见时,她眼中似可兼万物的浩瀚清明,他便觉得这女子属实不同凡响。
凭林氏商号因惊异才华,叱咤于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商界;本可嫁贤良却委身抛绣给都水监之子风流少爷王司恒,这里面又涵盖了多少的深沉心思多少的计谋斟酌?
偏生是这副与自己相近的危险气息,配一副莲荷般清雅淡洁的气质,丝毫不让他生厌反而生出许多欣赏,哪怕如今容貌已变。
所以,他救下她,他可留下她。
注视着那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幽幽转圜的流光,林禾依止住了动作。
许淮闻想留下她?她敛过目光稍稍思索。
或许,也并非不可。
如今万事骤变,林枫和柳春琅以至于整个林家,都是她的仇人。日后若要复仇林府,她必须有一个落脚点,纵观自己背负着弃家之女的名声,她便是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她虽然尚不知道许淮闻的身份,但许淮闻对她有救命恩情,况少时情谊亦不可作虚谈,凭这两点,他值得她暂时信任。同时,许淮闻手底下拥有两名武功高强的暗卫,若能在侧,她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届时她有了一个荫蔽,要行事也会方便的多。
若许淮闻真肯留她,她自是一万分愿意。
思毕,她扬目望向身前男子,眸光中闪烁着几抹坚定,“好,多谢公子收留。”
那眸光如同一朵暗夜中的昙花,表面虽沾了几许坚定的露水,但重重白瓣之下,却掩藏着有所保留的花蕊。
也是,许淮闻暗哂,他于她,不过萍水相逢,何来太多信任?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昙花上的凄清雾气散了许多,终于在夜月照映下显得明澈。
看着她凡俗平庸的面容,他声音清淡悠悠开口,“你若想恢复容貌,我随时可以制作出解药。”
恢复容貌?
林禾依摇摇头,“暂时不必了,便如公子所言,戴着这副面具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目光,再次望向那轮镰刀般的清月,晕开的月华边际,似乎染了一重淡淡血色,不知是源自遥远宙宇,还是源自自己眼中。
“林姑娘,我想提醒你一句,哪怕仇恨再重,也要谨记,莫因之而迷失自我。”
许淮闻站起身来,掸了掸袖上的浮尘,瞥目瞧了眼身侧望月的女子,音色里带着一丝忠告。
她心中一恍,猛地收缩。
他的话一针见血。平心而论,今夜若不是他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暂时消减了几分悲戚仇恨,凭她方才的心情和冲动,或许真的会忍不住让林府今夜血流成河,哪怕代价是豁出性命。
幸好许淮闻如解意之风般的来了,她还得知他是十多年前那名自己念了许久的“仙人”少年。
这些,稍稍抚平了她那颗差点被痛苦和仇恨吞没的心。
是啊,永远不能因仇恨而迷失自我。
只有保持清醒,只有好好活着,才能为过去申诉,为逝去的亡魂平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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