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安焘好涵养,他没有发怒,走两步才发现地上有些纸片,上面的字: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窗前独剪影,空弹一曲长恨歌’
‘断肠人在天涯’
……
这些句子放在东京汴梁的酒宴上,是能博众人赞叹的佳句。可问题是,他在军国天下的忙碌,李逵身为大宋使团的副使,竟然和辽国使团的人混迹在一起。混在一起也就罢了,还两个男人在一起研究风花雪月。此情此景,安焘要是还能心平气和起来,绝对对不起他的名头。
尤其是看向耶律保机的样子,安焘还能不明白吗?
李逵这厮被耶律保机给收买了。
“李人杰!”
“安学士来了?”李逵这两天,脑子都有些发木,耶律保机这货太矫情,这个不好,那个不行。他搜肠刮肚的将能记住的诗词想了遍,直到安焘进门之前,他才搞定了这货。
安焘骇人的目光停留在了耶律保机近乎痴呆的状态下,随后看向了李逵,愤怒,怒其不争。更多的是他可是宋人,当着契丹人的面呵斥自家后辈,这说不过去吧?于是都已经伸出去的手指头,从李逵的脑袋上指向了耶律保机,面色难堪道:“小王爷,我大宋的官员都被你带坏了。”
耶律保机悲凄之情为之一顿,随后从心底涌上无尽的委屈。
他什么时候带坏了李逵?
冤枉呐!
他堂堂小王爷,能受这份委屈?当即反驳道:“安学士,你是否对小王有误解?”他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别看李逵长的五大三粗,看着性格很直很粗鲁的样子,可这货才是表里不一,一肚子的坏水啊!相反,他与李逵放在一起比较,简直就是出淤泥的白莲花。
耶律保机还是年轻,他也不想想,安焘是宋人,李逵是宋人,怎么可能在他一个外人面前,帮着他说话?
即便是有矛盾也是关起门来争论。
可小王爷哪受过这等委屈,指着李逵扭头对安焘控诉道:“他之前还教我《河满子》。”
“哪个《河满子》?”
小王爷耶律保机反应木讷道:“还有哪个?就是那个《河满子·正是破瓜年纪》。”
《河满子》的曲牌传唱的并不多,但是有一首,这是去勾栏必点的名曲。每当此曲一出,必能引起阵阵娇羞之气。安焘也年轻过,也曾流连过那种燕语莺歌的场面,而且还是此中好手。只不过,在这等宴会之上,他想要出风头很难。当年宴会上,最夺目的那个人也不算是外人,正是李逵的师祖苏轼。
和凝的这首词在教坊、勾栏这种去处,无伤大雅,还能烘托气氛。
可是在使团之间,就变得下作了。
老头脸上浮现出阵阵怒意,还没等他发作,却见李逵无辜的问他:“安学士,小子才疏学浅,不知道这首词可有来历?”
安焘诧异的瞥了李逵一眼,目光中却露出满意的神采,嘴上却不饶人道:“这等词曲老夫也是少有耳闻,不过听说颇为不雅。”
面对李逵的装傻,耶律保机可以忍;面对安焘的质问,耶律保机也觉得可以忍;但是面对李逵和安焘同时投射在他身上的灵魂拷问,耶律保机这才感受到了世间的邪恶。他哆嗦着指着李逵和安焘,气地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徒劳地申述道:“你们都是两榜进士,怎么可能连《何满子·正是破瓜年纪》这首词都不知道,我不信!”
安焘向前一步,气势如同倾泄而下的海啸般让人喘不过气来:“那好,老夫其问小王爷,这首词你从哪儿听来的?”
“东京汴梁的教坊。”
“老夫在问,这教坊可是读书的地方?”
“不是……唉,不对。教坊边上就是太学,要是读书人不去,这教坊还能有生意吗?”
“你可曾听说过,在教坊之中可走出过两榜进士?”
“这个倒是很少见闻,但问题是……”
“下贱之地,怎么能走出仁人君子?”
这话一出,耶律保机除了抱头鼠窜,根本就没有招架的能力。等到耶律保机跑了,李逵偷偷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心说:大宋的老头子都不好对付啊!
李逵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怎么可能相信安焘的鬼话?在京城做官,除非是穷到连吃饭都吃不起的地步,这才会避教坊此类销金窟远远的。当然,诗词歌赋名声在外的除外。比如说黄庭坚、秦观等人,他们虽然穷,可是要是放下身份去教坊打秋风,有的是年轻貌美的头牌投怀送抱,还不要钱。
他们之所以不去,绝对是抹不开脸。
花界老顽童的名头,可真不好受。
安焘的到来,李逵不认为是针对耶律保机,这是顺带手欺负了一把而已。
耶律保机离开之后,李逵让人送上茶具,烧的旺旺的小茶炉,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李逵不急不缓的添加茶叶,佐料,然后等待之中对安焘苦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安焘摆摆手道:“不碍事,听说耶律保机为了向你求买一首词,出了大代价。”
“一匹马而已。”
“这马应该不普通吧?”
安焘对李逵笑眯眯地样子,似乎想要沾光。李逵装傻道:“大人,不过是一匹西域的幼马而已,才两岁。”
“汗血宝马?”
“安学士,你不会也想要吧?”
见李逵脸色骤变,安焘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要是年轻三十载,你小子这马说不定姓谁了呢?可如今老夫年纪大了,骑马反而有害。算了,留着吧。这也是你的运气,就怕被人听了去,对你的风评不利。”
李逵苦着脸,指着自己的脸对安焘叫苦道:“学士,你觉得小子还有风评可言吗?”
安焘蓦然,随后幸灾乐祸道:“也是,你小子就和当年的子瞻一样,胆子出奇的大,简直是肆无忌惮。可是子瞻有才,有大才,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当下顶尖的水准。你差点,好好的进士快混成了将门,但是天下将门也绝对养不出你这等能搅和地一个国家天翻地覆的人。还是单枪匹马。不得不说,你小子和你师祖一样邪门。”
用邪门这个词来形容苏轼,并非是安焘的恶意。而是读书人对同行的无力和绝望。每个在出仕前能考中进士的学子都是极其自信的人,坚信自己是天才,可遇到了苏轼之后,有种像是繁星撞见烈日,这种糟心的感觉很让人沮丧。
安焘自顾自地说到:“和凝的这首《何满子》其实落了下乘。当年去教坊,这首词不如这位的另外一首受欢迎。”说话间,安焘摇头晃脑的吟了起来:“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约,太迟生!”
李逵随口应道:“斗转星移玉漏频。已三更,对栖莺。”
没想到李逵能如此应景,安焘不得不对李逵另眼相看,可随即似乎想明白了,呵呵笑道:“去教坊,和凝的这首《江城子》不能少。不愧是子瞻的徒孙,技艺不能丢。”
读书人考科举,肯定是不会学到和凝的诗词。这位名声很不错,才学也是极高,但问题是这位擅长写艳词,还写出名了。说是艳词界的魁首也不为过,可恰恰这位还做过宰相。这才让和凝的诗词名声大作,可实际上和凝活着的时候也很无奈,这些诗词大部分都是他年轻时候放荡不羁的遗留。反而成了他做官之后最大的困扰。
茶水咕咕倾斜入茶盏,汤色尚可,手法尚可,这绝对是苏轼的真传。但恰恰是苏轼最不擅长的方面之一。
安焘也不在乎,秋冬之季的塞外,能喝上一口热茶已是享受。
闭着眼回味了一阵,安焘放下茶盏长长的呼出一口热气,随后不屑道:“辽人如今也破败了,不复当年之勇。如今的辽人权贵,各个骄奢放逸,章子厚说的没错,辽人的落败是他们羡慕王化,却有没有学到我华夏真学开始的。”
“学士不是对章相?”李逵不太明白,安焘在朝堂上遇到章惇,可是有机会就怼的猛人。可突然间在背后竟然说起了章惇的好话,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安焘笑了笑:“老夫和章子厚不睦,主要是他这个人太霸道,做事不留余地。可他比起来曾布、蔡卞几个的能力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他对辽国的态度,让老夫担忧不已。就他的性格,少不了会让大宋和辽国动武。两国罢战百年,虽说废于兵事,但这要打起来,可不是和西夏这样了。辽国输不起,大宋更输不起。”
“如能取胜,打下燕云十六州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两家交战个几十年,百姓都要没活路了。”
不得不说,安焘身上还能看出文士的痕迹。他怨恨一个人,却不会怨恨这个人的才能。安焘顿了顿,抬眼对李逵道:“人杰,章子厚是大宋的变数,你何尝不是大宋的变数?”
“下官何德何能,能当得起大人的谬赞!”李逵诚惶诚恐的样子有做戏的成分,心里却美滋滋的,终于有人看出来他能臣的本质。
既然安焘如此上道,李逵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安焘来找他的目的,李逵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谈判不顺利,李逵不能等着安焘自己说,要不然安焘的面子下不来,当即开口询问道:“学士,是否需要下官参与谈判?”
“你还不用参加,主要是你的身份太敏感,如今你在西夏的一举一动,恐怕李秉乾都要紧张万分。留你在西夏,是为谈判保驾护航,是留在关键时候用的。”说到这里安焘举棋不定的拿着茶盏,随后缓缓放下:“只是遇到了一件怪事,老夫和西夏谈判两日,却总是给老夫一种感觉,西夏人在拖。”
“这很好理解,梁氏虽然覆灭,但余孽不除,对于李秉乾来说才是心腹大患。”李逵突然心头一凛,迟疑道:“学士,会不会我大宋对谈判有速决的打算?”
安焘点头道:“没错。不管是朝堂也好,西北也罢。占领西夏四州之地,已经是意外之喜。朝堂黑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物资筹备,粮饷,甚至是军队招募和训练,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陛下也没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都事堂、枢密院也筹不出太多的兵马。谈判,自然是越快越好。”
突然,安焘愣住了,问:“人杰,你认为西夏也在拖延?可问题是谈判是他们要求的,我大宋不过是应允了双方的谈判。”
“我找个人来问一问。”
很快,古哈尔带着角戎的来到了李逵的院中,见面对李逵道:“大帅。”
李逵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帅,休要再提。我且问你,谈判主使嵬名康达是何许人也?”
“好人!”
角戎的这个答案让李逵很不解,党项人中间跑出个好人的概率可不大。至少对大宋人来说,更是如此。
角戎见李逵惊愕,随即解释起来:“大帅,老王爷从来不管事,他平日里也不掺和朝堂之事。要说在大夏对他的感觉,就是能忍。谁欺负他都能忍。”
李逵倾身道:“比如?”
“他是景皇帝的御弟,媳妇被景皇帝抢了去后宫,也没有生过气算么?”角戎低声回答,他内心很焦虑。明面上,他是西夏武将。可实际上,从新君到功臣,没有人对他有信任感。原因很简单,他之前可是梁氏的人,还在战场上投降了李逵。这让他在西夏的身份非常尴尬。可李逵又是宋人,给不了他遮风避雨的港湾。尤其是在论功行赏的关键时刻,他一日没有获得封赏,这心就一直得悬着。
李逵沉吟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
角戎愣住了,他一时间难以回答。李逵见状也不就勉强,对角戎道:“我离开前你想清楚,要是想离开西夏,我想大王应该给我这个面子。”
李逵用‘应该’这个词,显出他的自信。这让角戎沉重的心情有了些松动,俯身谢道:“谢大帅!”
“你先下去。”
等到人走了,安焘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对李逵道:“看来要快刀斩乱麻,不然拖延下去,辽国恐怕真的要出手了。”
安焘也看出来了,西夏的做法是驱狼吞虎,加上大宋对谈判的急躁心态,恐怕要是让西夏人得逞了,结果就难料了。
翌日。
嵬名康达再次迟到,却装出年老体衰的样子告罪:“安大人,老朽年纪大了,这天一冷就起不来了。”
安焘笑容灿烂,内心却冰冷,客套道:“不碍事,等谈判结束了,老王爷想什么时候起,就能什么时候起。”
嵬名康达愕然,心头笼罩起层层愁云。
谈判开始之后,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安焘寸步不让道:“我大宋对银州、洪州、龙州、韦州收复,不在谈判之内。且我大宋皇帝要求宥州归附我大宋。”
“这不可能。”嵬名康达一改老态龙钟的样子,站起来怒气冲冲道。
这样子,哪里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是长相老了一些罢了。可强硬的态度在嵬名康达的身上连停留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没多久,他就絮絮叨叨起来:“安大人,不好办呐。我大夏在银州、洪州、龙州、韦州有数十万百姓,土地房屋甚至是祖庙都在当地,有道是故土难离。”
“这好办,汉人归宋,党项人归西夏。”安焘早就心里有所准备。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反应之快。毕竟牵扯到城池百姓,谈判肯定会陷入僵局:“大宋可以在财力上给予补偿。”
嵬名康达词穷了,他原本想着用搬迁,人口来和安焘掰扯个十天半月,只要时间长了,辽国肯定能看出端倪来。只要等到辽国力挺,西夏和大宋的谈判自然会底气强很多。可安焘的反应一改之前的温和,顿时犀利起来,这让他有点难以招架。
毕竟他年纪也大了,浑浊的眼眶之中,眼珠子迟疑起来。想了想,他却在安焘诧异的眼神之中点头道:“可以。但是我大夏失去了宥州就等于是失去了横山门户,为了大夏王庭的安全,我主也想过解决的办法,但是需要宋国给予足够的支持。”
“什么支持?”安焘心头疑窦重重。谈判似乎太顺利,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嵬名康达开口道:“想要彼此放下芥蒂,我大夏只能将王庭迁徙至安全之地。我主有西进的打算。但是在其他条件之上,我主还有一个条件,李逵得为我大夏征战西域三年。”
“不可能!”
关乎到大宋的脸面,谈判不欢而散。
安焘回来之后,将此时给李逵说了,问:“人杰,你觉得西夏真的会西进吗?”
西夏真要是西进了,对于大宋来说绝对是好事。大宋和西夏的战争连年不断,有党项人贪婪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夏的王城距离大宋实在太近了。大宋有过两次大战直接威胁到兴庆府,但是西夏却永远也威胁不到大宋的汴梁。
一直笼罩在灭国阴影之下的西夏,为了安全,自然只能硬着头皮和大宋死磕。这也是为什么西夏在内忧外患的境地下,还是少不了和大宋交战的原因。
对于安焘的问题,李逵也是颇为无语道:“这本来就是我对李秉乾建议的办法,西夏想要获得战略空间,避免和大宋之间的连年战争,西进是唯一的出路。”
安焘震惊道:“你怎么能帮党项人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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