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所有的考官都噤如寒蝉,他们都感觉到了李清臣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那种被仇人愚弄的感觉,似乎要撕裂一切的怒火。
“李逵二十名?”
李清臣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来的声音,他是主考官。在场的考官也知道李清臣对李逵很有成见。但问题是,李逵中贡士的文章,李清臣也是看过的,并且点头了的。要是改名次,就是打自己的嘴脸。
这要是反悔将李逵的名次移出贡士的名单,那么他们这一科绝对是大宋科举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
黜落?
地字房的考官偷偷瞥了一眼同僚,后者也是不敢开口,等待李清臣的反应。
而李清臣在怒火在胸口快憋出病之前,吐出一口气,道:“可!”
李逵就李逵,他不信自己堂堂大宋高官,就没办法制住李逵这条苏门的小杂鱼了。
蛊惑皇帝有什么用?
真要是朝堂之上的争论,如今的皇帝可根本就不是朝堂诸公的对手。再说了,皇帝对保守派的反感已经是众人皆知的态度,即便这次放过了李逵,让这小子中了进士之后,李逵至少在这六年内蹦哒不起来。按照大宋的官场制度,新晋进士在担任六年的职官之后,没有大过错,有三位以上中高官职的官员做保,可以获得一次比较大的晋升。
在此之前的话,一般就是教授,县丞,县令这几个官职里面转悠。
李清臣如今不管吏部,但是他在吏部绝对说得上话,到时候真不待见这家伙,干脆让他去个远些的地方待着,别让李逵在京城碍眼就行了。
想到这里,李清臣终于表现出了正常的心态,对副手张商英点头道:“继续。”
“第十九名,太学生马昱淮南路江宁府人。”
……
“第六名,荆州士子毕渐,籍两湖路荆州潜江人。”
……
突然,张商英脸色又变了一下,停顿了起来,这让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李清臣沉声道:“念!”
“第五名,太学生苏过,籍四川路眉州眉山人。”
果然,李清臣听到苏过的名字的时候,脸色如同锅底般黑地可怕。但是他还保持着仪态,反而怒极而笑了起来:“子瞻生了个好儿子啊!说起来,本官和子瞻也是莫逆之交,按理说应该给苏过这个子侄关照,拔到第三。”
第五和第三有什么区别?
不大。
反正,张商英觉得李清臣肯定是气糊涂了。当然,这也不能怪李清臣,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出来。打压苏门,在朝堂上能说也能做,但在朝廷的抡才大典上,他只能做,不能说。这算是打落了门牙往肚里咽的苦果,他就算是不愿意,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商英心头飘过一丝忧虑,心说:“接下来不会出幺蛾子了吧?”
说起来,赵煦亲政之后,变法派的官员一个个从各地被召回京城,高官厚禄毫不吝啬。似乎大宋自熙宁变法之后,变法之风将再一次席卷整个大宋。
但变法派之间也不是一团和气,章惇实力最强,而且蔡卞和蔡京这对兄弟跟着章惇,其他人也暂时威胁不到章惇的相位。
其次就是李清臣了,省试主考,这是皇帝对他信赖的表现。殿试之前,李清臣必然会升迁到副相的官位。
但空缺的官职之中,似乎只有门下侍郎和尚书右丞的官位可以让他去选择。但是这两个官位,他都看不上。
最后就是曾布,曾布是个性格乖张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但曾家底蕴深厚,是一方豪强,能够成为变法派中一方山头也是有原因的,至少张商英这样未担任过高官的变法新贵绝对不敢招惹。投靠李清臣并不丢人。再说了,他可没有皇帝的赏识,也没有底蕴深厚的家族可以依靠,宦海三十年,连后辈蔡京等人都比他混的好得多,只能在三派人之中站队。李清臣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还有一个变法派的大佬,吕惠卿。
这位比较倒霉,曾经是变法派的二当家,却被章惇、曾布、李清臣三人联手摁死在了西北,根本就不给他回到朝堂的机会。
怕什么,来什么。
张商英又念了几个名字,轮到第一名的时候,彻底傻眼了。李清臣对保守派中的官员,有个人恩怨的不多,但唯独一个人绕不过去。
这人曾经用一句话将李清臣弄得狼狈不堪,可以说这位是李清臣在保守派中唯一有私人恩怨的仇人。可让他紧张不已的是,除去了糊名卷子,士子的名字跃然纸上,竟是李清臣仇人的儿子,这让他这个附庸李清臣的手下怎么办?
李清臣是个有城府的人,但也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撩拨地心火旺盛。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被苏辙和黄庭坚两个家伙联手给阴了。什么苏辙不待见苏轼的几个徒孙,这都是假象。原来故意演戏给自己看。只有他自己还蒙在鼓里,说不定此时此刻,苏辙和苏轼这对奸诈的兄弟,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见张商英愣在边上,他似乎明白了张商英的为难。
总不会是那小子吧?
李清臣一把夺过卷子,看了一眼糊名揭开的地方,身形踉跄几步,眼前顿时一黑。好不容易扶着书案才没有跌倒。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的道:“绍圣元年省试第一名,太学生范冲,籍四川路成都府华阳县。”
说完,李清臣整个人都被气地发抖起来。
张商英小声道:“大人,誊名吗?”
“为什么不?”李清臣傲然的回头怒视张商英,开口道:“本官虽是今科主考,但朝廷抡才大典,怎能私心作祟?”
张商英撇撇嘴,心说:“您高兴就好。”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更改了。前二十名的卷子,李清臣作为主考官,他要是不圈阅,不点头认同,怎么会拆糊名?
可以说,这二十个人都是李清臣亲自点头的今科士子中的佼佼者。将是李清臣这一科主考,最得意的学生。但这二十人之中,李清臣至少想要亲手掐死三个人。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真要是优秀的卷子,都已经认同了对方拔贡的身份,还黜落,最后灰头土脸的肯定是他。
李清臣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这几个人的名次改变,但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连他都不屑去做。
挥手让张商英带着誊写好的榜单准备张贴事宜,自己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官衙之中,眼神死死的盯着那份用他的文章应试的卷子,忍不住拆开了糊名之后,李清车气地猛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早该想到的,李云,也就这货会干的出来这种没品的事。
就在李云对李逵吹牛,他就要走上人生巅峰的时候。
在贡院的李清臣却遇上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经历。
他人品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外界传言他附炎趋势,其实还是能够守住本心的名儒。还有小道消息传出,苏门三杰高中前二十,大主考李清臣猛抽嘴巴子一个。似乎李清臣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陷害忠良不成,最后只能自残。
至于说附炎趋势,其实另有隐情?
但李清臣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不在意别人在背地里说他。他就支持了变法派,怎么了?
更何况,他上了变法派这艘船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其实他还是有机会下船,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他却没有选择这么做。当初元祐初年的时候,他的处境可要比章惇、蔡卞、曾布等人的处境好很多。他在熙宁变法期间,执行的官制革新,保守派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敌视。
说起来,曾布是真头铁。他是变法派,同时也是变法的反对者,这一点,都快赶上苏轼了。因为对《市易法》的反对,曾布被老大王安石贬谪。等到神宗驾崩之后,他只要表现出对变法派的厌恶,就能轻松进入朝堂,也不用在京城外四处奔波做官了。可是曾布却不干,坚持认为熙宁变法之中,除了《市易法》之外,其他都是良法,坚决不向保守派低头。
这样一来,他就两头没落好,但曾家可不是李家,底蕴深厚,南丰七曾的名头,在大宋也是难出其右。最出名的就是,嘉祐二年,曾家有四个兄弟一起考中了进士。
相比这些大家族,李清臣可没有任何依靠的家族背景。
他祖上都是平民,自己老爹倒是进士,可是做了一任县令,还病死在了任上。可以说,李清臣连官宦人家的体面都无法维持。
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妻家,也就是韩家。
韩琦的举荐之恩,韩绛的重用之情。
但对李清臣来说,韩绛的理念和他冲突。加上当时韩绛正和王安石斗的死去活来,李清臣也是左右为难。
最后遵从了本心之后,却被人骂成反复小人。
对他来说,坚持本心,甚至比他的生死都要重要。因为这对李清臣来说,如果本心丢失了,那么他将失去做人的最后底线。
贡院放榜在即,李清臣却躲在官衙之中不出。
对士子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看榜。
在李云的坚持下,李逵无奈大半夜跟着李云上街。他们没有直接去贡院,而是去了范冲的住处。来到范冲租住的小院,李逵顿时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范冲神情落寞的坐在院子里,面前还有个大火盆,火焰很旺。跳动的火焰在黑夜里尤其诡异,映射范冲的脸色更加古怪。
“范兄,这是没考好?”
李逵觉得范冲要是没考好,他多半也悬了。好在范冲摇摇头道:“不是。”
“那是为何?”李逵走进才发现,原来范冲是在烧书稿手册,还有一些因为错误而留下来的奏章。范冲仰起头,苦笑道:“还记得老师说过的家父得罪省试主考李清臣的事吗?”
“多少年过去了,不见得他们会记得起来。再说了,范叔父被贬谪了,这段恩怨也该过去了吧?”李云觉得范冲想的有点多,他绝对不相信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当事人还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记着:“再说了,叔父是叔父,你是你,没人会和你这个晚辈过不去吧?”
“可保不齐有人因为家父之事,责难到我的身上。也罢!即为人子,父债子尝,大不了回老家去做个私塾先生。”范冲倒是想地穿,也不想在朋友面前表现出太落寞的样子,让人跟着他一起情绪低落。
李逵随后拿起一本:“叔父好胆略,这本是骂王公的,当初刚刚罢相吧?”
“我这里也有,骂的是蔡京,有意思。”李云随后在火堆边上没有来得及烧掉的书稿中拿起一份草稿,看后笑了起来。
“还有曾布。”
“吕惠卿……”
……
范冲丧气道:“别翻了,这堆都是,之前已经烧了两堆。”范冲也是苦笑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老爹如此硬气,天下的官吏,就没有他不敢骂的高官。
之前范冲想乘着省试间隙,将父亲留下的书稿准备想要整理一番,就找到了这么一堆东西,确实对他压力很大。
好在,范冲也是心胸豁达的主,他爹仇人遍布天下已经是既定的事了,做儿子的即便想改变,恐怕也改变不过来。
索性就全认下算了,当然也有好消息,范冲撇撇嘴道:“好在大半都死了,要不然我真怕家父在半道上被人劫了。”
李云看着范冲手里几份看着很正式的奏章道:“范兄,你手里拿着的也是吗?”
“嗯。”范冲有气无力地点头道。
李云好奇道:“都骂谁了?”
“都是家父骂李清臣的奏章底稿,唉,两位贤弟,恐怕范某这次省试要名落孙山了,你们结伴而来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但为兄真的不敢去贡院。两位贤弟你们不要管为兄了,你们结伴去,为兄祝两位贤弟蟾宫折桂,功德圆满。”
范冲唏嘘的抬头看向夜空,别人家的老爹给儿子留下田产,恩荫的官爵,还有大宅子。而他范祖禹,给儿子留下了遍布大宋的仇人,家里的宝贝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身为宝藏男孩的范冲绝望中目光迷离的仰望夜空,深感这夜格外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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