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在遇见云落之前,我从没有过朋友。”
孙大运看似平淡的一句话,让裴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陆家的院子自然什么都不缺,裴镇大咧咧地随便吩咐管事几句,迅速就安排出了一处凉亭,摆上几样佐酒小菜。
管事原本按照镇江本家的习俗烫上了两壶黄酒,裴镇喝了一口就让他换上了剑南春烧。
孙大运问裴镇会不会不大合适,裴镇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
对裴镇而言,这些事就是管事的职责所在,该指使该命令的时候没什么含糊的,对于这样的想法,陆琦、崔雉等人应该也会由衷点头称是。
可若是孙大运甚至于云落和符天启就多半不会如此,至少不会如此自然、坦然。
出身,过往,对一个人的影响深远而又似乎毫不起眼。
此刻的凉亭中,风似乎都随着孙大运这句话变得缓慢了起来。
裴镇捏着杯子,望着眼前的圆脸少年。
从化龙池中出来,得知了时圣的事之后,他和云落便干脆去了易容。
所以此刻映在裴镇眼眸里的这张脸上,面容尚显稚嫩,神色却已沧桑。
“我父母就是大庾岭下的普通农夫农妇,云落有句话形容得好,足蒸暑土热,背灼炎天光。一辈子辛辛苦苦,都走不进这样一栋宅子。”孙大运望着自己坐着的地方,神色感慨。
说着他还笑了笑,举起杯子,主动跟裴镇碰了下,然后学着裴镇一滋溜地将酒液吸进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放心,我不是来卖惨的,那毫无意义。”
裴镇也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提起酒壶主动给孙大运满上。
孙大运用手轻扶着杯子,“所以说这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无常。谁知道我就是走了狗屎运,在地里挖土能捡到金子,改善了家里生活,去学着读书认字回来的路上能捡到丹药功法,于是就这样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山泽野修。”
裴镇正襟危坐,毫无轻视之意。
“没有师承,也无人指点,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了那个野修的圈子。裴兄弟,你知道那个圈子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
裴镇摇摇头。
“野兽。没有人性的野兽!”孙大运端起杯子,正要一饮而尽,马上想到裴镇,跟他先碰了一下,“我到底是没辜负这个名字,运气不错,侥幸没被弄死。”
“后来啊,我就不跟他们玩了,独来独往,虽说没什么大志向,倒也是活得滋润。裴兄弟会不会觉得很窝囊很废物?”
裴镇神色真诚地摇摇头,默默斟酒,没有插话,这种时候,自己静静聆听比说什么都好使。
孙大运似有醉意,看着裴镇,“虽然云落没有跟我说过你们的背景,但我可以想见,一定都不会差。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们这样的人,就像那话本小说里的主角一样,翱翔在这片天空下,风采卓然,万众敬仰。可是,这世界上那些连我都不如的,他们才是这座天下平凡的大多数。”
“我从来没奢望过走入某个圈子,直到遇见了云落,他带我去了落梅宴,带我见了白衣剑仙,带我去了化龙池,带我遇到了你们。”
孙大运端起杯子,看着裴镇,郑重地说,“谢谢你兄弟,没有看不起我。”
裴镇赶紧端起杯子,“你怎么知道?”
孙大运嘿嘿一笑,“我是野修啊!没点本事,怎么当野修。”
裴镇笑着一饮而尽。
“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们都挺服云落的,这儿的这么多人,都是隐隐以他为中心的,因为他值得我们佩服。”
孙大运一席话让裴镇不住点头。
孙大运抿了一口酒,喷着酒气继续道:“我在山底的泥泞里挣扎的时候,曾经无比向往着,能够站得高一些,能够奋力向上,站得高些,成为我们这些野修口中向往的人上人。在梅岭我做到了,站在我对面的,是无数人称赞的翩翩公子郁南,是湖南袁家二长老问天境的袁钰,还有那不可一世的合道境尉迟重华。”
“而站在我身旁的呢,是落梅宗的宗主,是晴雪仙子,是白衣剑仙,我还见到了长安剑仙,云落还是我的好朋友。老子觉得不虚此行了啊!”
“没想到,这还不止,我孙大运还能有机会被镇江陆家的二长老亲自站在门口相迎,还能有机会坐上神乎其神的符舟,还能进入六族中人都鲜有机会进入的化龙池中。我觉得很好,同时我也对云落很感激。”
裴镇端起杯子,帮孙大运稳住有些颤抖的手,“云落从来不是善财童子,他做的这些,你自然也是应得的。”
孙大运茫然地跟裴镇碰了一杯,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全倒了进去,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们好不容易从化龙池出来,秦明月这块大石还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时,又忽然得知了时圣的事。那一瞬间,我真的有点绷不住了!”
“我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卷进这一摊子浑水,老老实实当我的一个小虾米多好。到那时,我才终于明白曾经遇上过的一个大和尚跟我讲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凝望着裴镇微微有些好奇的眼神,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话来。
“每一个你奋力想要抵达的远方,都有人拼命想要逃离。”
裴镇沉默了,他想起了自己,世人皆言皇家好,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但那个中酸楚有谁能知,自己不就是拼了命的想要逃离吗?
正想着,孙大运的声音又继续响起,“其实那两个杀手第一次前来时,云落也不应该中招的。可是他实在是太苦了,太累了,他比我坚强,坚强无数倍,可他也要绷不住了。”
“我不知道他之前经历了什么,可自打我与他起,这短短的十余天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比我一辈子遇见的难关都还要多。但他都一一扛过来了,还要故作轻松地跟我调笑,甚至为我考量。”
孙大运霍然起身,摇摇晃晃地长长喷出一口酒气,按着裴镇的肩头,死死盯住他的双眼,“兄弟,我不是圣人,你要说我一点不生你的气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他N的实在不忍心再给云落添麻烦了啊!他已经够累了!”
说完,孙大运身子一软,醉倒在地上。
裴镇瞬间红了眼眶,连忙将他扶靠在凉亭的栏杆上,然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大运兄弟,是我不好,我先给你赔罪,回头再向云落赔罪!”
孙大运回应他的,是响亮的鼾声。
裴镇拎起酒壶,左腿屈起立在凳子上,将左手架在膝头,右手拎着酒壶,仰起脖子朝嘴里倒下。
清亮的酒水从壶嘴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准确地落入嘴中,缓缓浸入愁肠。
他默默喝着,慢慢醉着,心里苦着,面上笑着。
远远的一间房中,陆琦轻轻道:“真的不用管?”
崔雉神色平静,“男人的心事,只能自己解决。自己没想明白,别人谁帮忙都不叫真的解决。”
陆琦轻叹了一声,“都说世间女子心事海底针,这男儿的愁思烦绪又何曾少了!”
“那是因为男人都闷进了心里,闷大了胸襟,闷出了豪情,闷成了一个壮志凌云的大好男儿!”崔雉从来不掩盖自己未成男儿身的遗憾。
陆琦擦了擦眼角泪痕,挤出笑颜,“既然这边不用管,那我去忙自己的了。看看云落那边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崔雉沉默一会,在陆琦即将出门的时候,转过头喊住陆琦,在陆琦错愕的表情中,笑着道:“一起啊?”
陆琦一愣,随即一路小跑过去,挽起崔雉的手,笑靥如花,“崔姐姐最好了!”
崔雉心中叹气,“未来呢?”
旋即又想着,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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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丘城雄镇云梦大泽之畔,历来也是各色人等往来杂居之处。
城外的一片湖堤上,今日刚巧没什么行人,杨柳低垂,水潮涌动,符天启跟云落并肩,正缓缓走着。
关于裴镇和孙大运的事,跨出院门不久,符天启刚提了一嘴就被云落挥手止住,笑着答复道:“让他们自己解决。”
符天启便只好跟着云落一路前行,路上在云落的强烈要求下,将自己四人在剑宗的大小事情都聊了聊。
聊了他们从小灵脉搬走了,去主峰开辟了五个相邻的洞府,专门给云落留了一间;
聊了剑冠大比之后,花了半年时间恢复的姜老剑神开始每月指导他们十天《接天剑经》的修行,四人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
聊了白宋师兄在半年前悄然奔赴横断山,与邢天放手一战,然后回来,战果不知,只是那些日子之后,白副宗主满面春风;
聊了陈宗主稍稍卸下宗门重担,白副宗主解开心结,二人双双有了进益,陈宗主跻身问天境巅峰剑修,半步合道境;白副宗主也来到了问天境上品,剑宗实力大增;
聊了章清规长老死后,霍师兄执掌了章清规的山头,并未大清洗,而是平稳过度,渐渐厘清了情况。整个剑宗弟子也在剑冠大比上的一次裁汰之后,精简凝练了许多。
顺道他还聊了云落关心的锦城事。
锦城里,董慎、俞横二人身后的家族都被连根拔起,消失无踪;戴龙涛的戴家也从锦城之中消失不见。
新蜀王乔安贯彻了老蜀王的施政策略,让权于国相,自己约束王室,蜀地依然政通人和。
只是听裴镇说老蜀王和那个勾结朝廷作恶的乔衍都没死,就在景祖师劈开的那道巨大剑痕处搞了个地热温泉,去的人还蛮多的。
裴镇拉着众人还去过一次,不过却没见到传说中的乔衍。
国相身体还好,文先生也挺好,蒋琰大人也一如既往地儒雅,曹大哥就不用说了,岑无心的白马帮在锦城地下发展迅速,他自己也顺利成了修行者。
“呼,差不多就这些吧。”符天启甩了甩手。
云落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他们分配给你的任务?”
符天启先是下意识地就要否认,可瞧见云落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好泄气道:“云大哥你怎么知道?”
“说这么多,不是你的习惯。”
符天启嘿嘿一笑,跟上云落的步伐,“云大哥,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我给你挑选了几个符箓,你可以学一下,补充补充你的剑符道。本来挑了好多,结果临走前,我师父知道了,把我好一顿骂,说我是在喂猪!”
说完他又连忙摆手道:“云大哥,我不是说你是猪啊,是师父说我在喂猪。哎,我也不知道我在说啥!”
符天启苦着脸,这些事儿,真不是他擅长的。
云落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肩膀,一脚踩在面前的石头上,望着湖堤之外的云梦大泽,“这点小事,在意干啥。看看这云梦大泽,什么烦忧都没了。”
符天启笑着说,“以前在剑宗,我们看雪山,如今在这儿,一起看大泽。”
两人相视一笑,侧目的余光刚巧看到一柄长剑突兀刺出。
云落和符天启身形急速闪避,正要反击。
忽见一个如鬼魅一般的身影,无声出现在那名持剑杀手的身后,一手如刀,轻轻滑过。
曹夜来拎着滴血的头颅,朝湖中一抛,“事不过三的道理都不懂,死了活该。”
他看着云落道:“看来教你杀手之道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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