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停歇的大雨,一片狼藉的府邸,满地横陈的尸体,神态各异的人群,一同奏响袁府繁华落幕的挽歌。
攻守异位,袁洞和楚先生这些入侵者守在主楼的门前,袁洪带着三位供奉站在台阶之下,外围还散落包围着一众军士。
袁洪听到于安世铿锵有力的坚定话语,尤自不敢相信,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牙蹦出来,“你再说一遍?!”
神色平静的于安世定定地望着这个曾经在衡阳城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袁家家主,看着他此刻的状若疯魔,竭斯底里,心中涌动着冷漠的快意,所以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着,“朝廷官兵,岂能私用!”
严宝兴看着县令大人的背影,嘴唇微微颤抖着,心里不住地念叨,天神庇佑天神庇佑。
袁洪还要说些什么,袁铭拉了他一下,他很清楚袁洪此刻的心理。
袁洪自幼聪颖过人,但命运弄人,他无法修行。
因为并非修行者,在真刀真枪的对决中出不了力,心中本就自责,在这些本来应该由他布置安排,发挥作用的事情上,再出了纰漏,他心中如何能够承受得了。
袁铭拍了拍袁洪的肩膀,望着于安世,“于县令,这些贼人入我袁府,劫掠屠杀,朝廷官兵这个总得管吧,莫非保境安民不是朝廷职责所在?”
袁洪狠狠一拍脑袋,自己刚才那是怎么了,冲昏了头脑,意气用事起来了。
袁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等着于安世的答复。
“不愧是袁家大供奉,看事情果然透彻。”于安世的神情如故,“那好,就由本官率兵捉拿下这些贼人,扭送县衙,关押起来细细审问,届时将幕后主使等涉案人员一并捉拿归案,按照我朝律法逐一审判。”
“你休想!”
“休想!”
此刻异口同声呵斥于安世的,居然是袁洪和袁洞这两个对峙双方的头头。
袁铭无声叹息,心知此事已不可为,转头看着袁洞身旁的楚先生,默默调息。
若是如此做了,两家人都别想再得到袁家本家的认可。
于安世两手一摊,“所以说,这是你们袁家的家事,就别以国事之名来动用公器了。”
吴四郎和许先生一直默默站在袁铭的身侧。
身为山泽野修,趋吉避凶的眼光自然是基本能力,两人平日里虽然对彼此行事作风都颇不以为然,相交甚少,此刻却默契地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浓浓忧色。
两人的耳畔突然听得袁铭的一声吩咐,转头一看,袁铭已经朝着楚先生一指击出,天地元气化作一道凌厉的指法,径直点向楚先生的面门。
两人略一迟疑,也分别对上了袁洞和其余弟子。
两拨人马,瞬间化作了三组对决,袁铭对上了楚先生,两个五境上品的捉对厮杀,将会决定袁家的归属。
五境下品的吴四郎对上五境下品的袁洞,一个出工不出力,一个充满欲望和动力,虽然境界相当,看起来却有点一边倒的样子。
而四境中品的许成,对上袁洞的一干最高修为才三境的子侄,仿若虎入羊群,几无一合之敌。
看得袁洪在一旁暗自欣喜,等到许成收拾了这些小的,再去襄助吴四郎,然后再一同收拾掉那个跟大供奉交手之人,此局形势一片大好啊!
袁洞也发现了这一点,情不自禁加大了真元流转的速度,一道道天地元气化作的掌、拳疯狂地朝着吴四郎倾泻而去。
吴四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三组对决的玄机,一旦形势好了,野修何惧拼命,抖擞精神,在袁洞的变得疯狂的攻击下,反而越战越勇。
一切似乎都无可避免的朝着有利于衡阳袁家的方向在发展。
可偏偏就有聪明人,生生将这一局扳了回来。
他看到了袁家最大的弱点。
许成已经击倒了两人,还剩下四个伤势各异的对手,忽然间,其中三人状若疯魔,一起扑了上来,而剩下那个境界最低,只有二境聚气中品的少年,脱离战团,飞奔向了站在一旁的袁洪。
虽然他境界低微,但他也是修行者啊,你袁洪虽是家主,可惜,你不能修行!
许成大惊,正要回身相救,却被那三人死死缠住,甚至不顾死伤。
吴四郎先是一惊,然后眼珠子一转,装作没看见,跟袁洞打得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袁铭大惊,对面的楚先生却一改刚才的守势,真元疯狂流转,朝着袁铭急攻。
袁洪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身影,傲然挺立,双目威严,他是袁家家主,死也要死得威风凛凛。
当死亡临近,袁洪的心中居然没有太多的遗憾和波澜。
这个结局其实在得知三长老被逐出长老堂的那一天就已经可以预料,只是心有不甘,垂死挣扎而已。
这些亲眷,自己也不欠他们,过往的十几年中,作威作福,也算是让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
如今一切都化作过眼云烟,随风去,随雨流。
他没来由地想起有一天在城中的一处茶楼中,听得一个说书先生的定场诗,“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总是前人栽树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是啊,不就是换了个长老,就换了批人吗,都是权力的依附品,有什么好争的。
他的眼眶竟然微微泛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事。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呢?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我,都说是三长老,可为什么最终你也不跟我相认?
半世枭雄,看尽繁华的袁家家主袁洪临死前,脑海中却只想着这件最简单的事。
他的心中一片平静,眼角有泪滑落。
那少年激动地看着自己牵引的天地元气化作拳头,就要击碎袁洪的心口,忽然耳畔听得一声小心,还没回过头,便被许成一巴掌拍碎了脑袋。
当袁洪看着许成拼着受伤,也要相救自己时,突然对自己过往的人生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他之前玩弄心术,内心中明明看不起许成,却也装出一副礼贤下士,平辈论交的样子,谁曾想,在整个人生最危难的此时,救自己性命的,却正是自己视若奴仆的许成。
他瞧见许成嘴角的鲜血,眼角露出笑意,“多谢许先生。”
许成来不及客套,丢下一句“家主小心!”便转身迎上攻来的三人。
袁铭也是口吐鲜血,刚才心急想要来解救袁洪,被楚先生逮住机会,瞬移到他背后,印上一掌。
此刻看得袁洪得救,他真元蓬勃而出,第一次全力出手,务求尽快击毙楚先生,抵定大局。
同时还朝吴四郎甩出一句,“若敢留手,天涯海角追杀于你!”
吴四郎刚才其实已经起了袁洪若死,自己便偷偷溜走的念头,被袁铭这么一喊,多年威慑之下,只得重新抖擞精神,跟袁洞斗在一起。
袁铭气势磅礴,一人镇压一城多年所积淀的气场是楚先生拍马不及的,更何况本身在这个境界的积累和战斗经验就比不上袁铭,瞬间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苦苦支撑着。
吴四郎在袁铭的敲打之下也开始出力,袁洞也亏在战斗经验不足,被野修吴四郎渐渐压制。
而许成那边就更不用说,掌下又击倒一人,只剩两个伤势不轻的还在苦苦周旋着。
一切在许成的凛然大义,奋不顾身之下,似乎又重回正轨。
当袁铭瞅准机会,伸直左臂,带着海量磅礴的真元就要横扫向楚先生的头颅,将其一击毙命时,忽然感觉真元一滞,动作瞬间变慢,楚先生大喜,朝旁边一躲,然后直接又是一脚踹中袁铭的胸口,将其踹得倒飞出去。
紧接着,袁铭的真元便时有停滞,楚先生也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倾尽全力,在袁铭的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袁铭心中恍然,想明白了为何展虔宁可一死都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痕,自己定然是因此中了什么奇毒或者秘法。
强撑着身子,感受着已经多处受损的经脉,丹田中原本几乎成型的金丹都快要有些崩溃的迹象。
他惨然一笑,回头望着呆立在原地一脸紧张的袁洪,聚音成线地说了一句话,看着他惊愕的脸,面露微笑,然后转身一把死死搂住冲过来想要趁机结果了自己的楚先生,带着他撞入主楼之中,然后便是一声轰然的炸响。
剧烈的元气波动将主楼炸得粉碎,朝着四周迅速扩散开来,袁洪被刚解决了那些弟子腾出手来的许成扑倒在地上,死死护住。
待得烟尘散尽,主楼原本所在已经再无片瓦,整个被一位五境修士的自爆所摧毁,放眼看去,四处皆是断臂残肢,宛如人间地狱。
楚先生浑身是血地躺倒在废墟中,经脉尽断,已然气绝。
袁洞靠得比较近,也受了不小的冲击。
而吴四郎,早已不见了踪影。
于安世等人站得稍远,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身上被一些木屑杂物刮伤了。
两支袁家,一边还剩两人,一边只剩一个。
许成扶着袁洪站起,袁洞也转身凝视着袁洪,他艰难地开口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刻不宜再打了。”
袁洪披头散发地放声大笑,“你们侵我府邸,屠我亲眷,杀我至亲,此刻觉得不划算了,拍拍屁股就说算了,我今日若答应了你,我还是人吗?”
袁洞皱起眉,“我可以当你的供奉,仍旧以你为尊,你我两家共享衡阳。”
当他说出这个条件,他的心中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没办法,再打下去,自家那支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他相信一个合格的家主会懂得如何权衡这些利弊。
袁洪冷笑了一声,“是啊,如果你早说我或许还会好好权衡,很大可能会答应你。但现在,我不是袁家家主了,我是一个死了老婆孩子,父亲母亲的可怜人,我是要报仇的,没什么有这个重要了。”
疯了!他已经疯了!袁洞心中一沉。
“其实我们没有杀了你的至亲。”袁洞的话犹如一颗惊雷,劈在袁洪的心上。
“他们在哪儿?”袁洪急切道,“如果他们没死,我可以考虑答应你。”
“死了,被你家大供奉自爆炸死了。”
原来他们并没有杀死袁老太太他们,而是将这些人打晕了关在主楼中,当做人质。
谁知道,却被决意自爆的袁铭直接炸死。
袁洞真的是欲哭无泪。
袁洪闻言,右手一撂袍子,双膝给许成跪下,“许先生,求你为我袁家老小,报仇雪恨!”
作为一个一直还比较有操守的野修,许成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如果答应,对方是个五境下品的修士,虽然负伤严重,但隔着一个大境界境界,自己又如何打得过。
如果拒绝......许成看着跪在地上的袁洪,想起过往的十余年,长叹一声,将其轻轻扶起,“我尽力吧。”
袁洪瞬间泪如雨下,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又多么不合理,也知道许成将会面临多大的危险,没想到许成就这样答应了,回想起自己的曾经,他终于伸出手来,拉着许成的衣衫,“许先生,大恩大德,我袁洪永世不忘,你走吧,回头若是我能有坟,记得帮我倒上一碗烈酒。”
许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深鞠一躬,而后转身离去。
袁洪大笑着,“袁洞,这大好的袁家,爷赏你了!”
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刺入胸口,直直倒下。
然后被早有预料返回过来的许成轻轻接住。
在意识消亡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着,原来我一直是父母双全,皆在身边的,真好。
袁洞瘫坐在地,看着许成背走了袁洪的尸首,看着自家子侄中还活着的那两个艰难地坐起,再看着楚先生,似乎的确是死了。
他仰望着天空,结束了吗?
而当他胸口一疼,看着突出来的一截剑尖时,他的脸上泛起苦笑。
想起在耒阳的乡村里,自家也有个大大的庄园,捕鱼、喂鸟,养花、种菜,儿孙环绕、妻妾成群,庭院和谐、邻里亲近。
自己真不该来趟这摊浑水啊。
真的还想继续活在这珍贵的人间,看日光强烈,水波温柔。
可惜了。
袁洞缓缓气绝。
吴四郎从他身后抽出长剑,拎着滴血的剑将那两个重伤的袁家子弟一一刺死,转头微笑着看着于安世,“于县令,这未来的衡阳城中,是不是应该多一个吴家?”
于安世还没答话,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走出,其中一人冷哼道:“你怕是青楼的假酒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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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落带着二人行走在山路中,浑身再次湿透,他看着两个一声不吭在泥泞中跋涉的少年,暗自赞许,浑然忘了自己也比人家大不了几岁。
马车早在出了城不远,就让车夫驶向了别的方向,三人一路潜行,进入了衡山之中,他们的目的地,便是衡山主峰,祝融峰。
作为衡山七十二峰的主峰,祝融峰挺拔突起,高度犹在周边芙蓉、紫盖、天柱、祥光、烟霞、轸宿诸峰之上。
不多时,三人就已经站在了祝融峰顶的祝融殿前。
郑念夕看着殿门前的匾额,疑惑道:“凌大哥,你不是说咱们要去祝融殿吗?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圣帝殿啊?”
云落微笑不语,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圣帝殿就是祝融殿,祝融就是圣帝的名字。”
随着话音,萧雨的身形缓缓出现,落拓白衫,凄风冷雨,好一个惨淡光景。
郑惜朝和郑念夕都不知道萧雨的存在,此刻看着这人突兀出现,皆有些害怕,默默朝云落靠得紧了些。
云落朝萧雨歉意一笑,萧雨无奈摇头。
萧雨看了看天色,朗声道:“两位,一路相随,现在也到了地方了,出来见个面吧。”
齐紫衣和时圣的身影分别从山路的两侧出现,祝融殿前不大的平台上,便已经站上了六个人。
萧雨平静问道:“祝融秘境的仙格早已没了,圣帝当初遗留的珍宝也已经被人取走,此地无非就是座空坟而已。你们费尽心思想让我现身,想要进去是为了什么?”
齐紫衣轻摇拂尘,奇怪的是他手中拂尘淋了这么多雨,也都还飘飘欲飞,仿佛雨水没有一点影响一样。他笑着道:“离得这么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些机缘。”
萧雨摇摇头,“就为了这个,便可以牺牲这么多人命?”
齐紫衣对萧雨的想法似乎有些诧异,“登山道,便只求登高。”
云落闻言翻了个白眼。
萧雨不再争辩,看着时圣,一袭红衣在雨中也仍旧惹眼,“你呢?”
时圣习惯了直来直去,“里面有我想要的功法。”
萧雨沉默了一下,“离火门,圣帝是火神,道理讲得通,不过或许你会失望。”
时圣神色如常,“没关系。”
萧雨面朝大殿门口的牌匾,“你们就那么肯定我会带你们进去?”
身后两人报之以沉默。
萧雨叹了口气,“那就等会儿吧。”
郑惜朝和郑念夕站在云落的身旁,看着两人,齐紫衣他们认识,衡阳城中大名鼎鼎的天才道士,之前郑念夕还被别家的姐妹拉着一起在大街上偷偷瞧过,确实有一副好看的皮囊。
而旁边那一身红衣,却让他们的心神有些不宁,从刚才那位落拓大叔的言语中,似乎郑家发生的事,只是这两人为了逼他现身才搞出来的,这么说来,离火门之前对自己的势在必得,和后面面对袁家的退缩隐忍,其实都是一场戏咯?
少年心性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哪怕我不喜欢你,但你怎么能看不上我?
于是此刻,郑惜朝再次沉默,心里回荡的还是之前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心中涌起的无限念头,都是要变强。
郑念夕悄悄望着云落的侧脸,之前怎么没发现凌大哥这么帅呢,比那臭道士和坏掌门都帅多了。
云落一扭头,看见郑念夕一脸花痴的表情,吓了一跳,姑娘,你心可真大!
时圣默默上前,盯着云落,“我们认识。”
云落笑着回答,“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那得看你感觉得对不对。”
“我的感觉一向不会出错。”
“那你感觉一下这位先生什么时候会开门让我们进去?”
时圣径直走开。
云落笑意盈盈,还不忘看着齐紫衣微笑几下,让年轻道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在郑家时就觉得这个少年有点不对劲,老是盯着自己,该不会有什么不良癖好吧?
就这样,在几个人的各怀心思中,时间跟着掉落地面的雨水一起缓缓流逝。
萧雨望着天,轻声道:“时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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