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般,从开宝二十八年立秋开始,老皇帝便驾幸洛阳西苑的上阳宫,并且一待就是半年多,不愿回宫,不愿动弹。
后妃乃至公卿大臣们想要谒驾,也只能赶到上阳宫,甚至于中秋、冬至这样的大节,都不愿露面,只让太子依仪制主持庆典。
老皇帝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那般,有些自闭了
唐时的上阳宫,早在战争的破坏与岁月的侵蚀中败落,前后废弃了近两百年。当初对洛阳进行大建之时,也顺带着做了一番修葺,当然,从整体规模上来看,修复后的上阳宫比不上唐时的恢宏壮丽,仅剩一个名头罢了。
老皇帝选择上阳宫“静养”,或许也正图一个清净。上阳宫的主体依旧是观风殿,也是修复得最完善的殿宇,坐西朝东,每日既能直面旭日之东升,也正好供老皇帝默默凝视紫微城。
已经是开宝二十九年,春风尚寒,碧草才刚冒出芽儿,绿意正在逐渐浸染大地,元夕盛典上露了个面的老皇帝,没在紫微城待几日,就有回到了上阳宫窝着,脾性与行为,是越发怪异。
观风殿前的御阶上,架着一张龙床,老皇帝就那么裹着张锦被,瑟缩在床上。和煦的春阳释放着浅浅的温暖,照出的却是一张潦草而丑陋的老脸,花白的头发与胡须,都像是几日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如今,随驾的宫人在伺候老皇帝这件事上,最大的麻烦就是帮他理发,因为他开始掉发了。发际线不断后移,顶也快谢了,这让老皇帝很不开心,面相老丑还勉强能够接受,谢顶秃头可就真羞于见人了。
而对侍候的宫娥而言,虽不至于因为薅掉了老皇帝几根发丝就掉脑袋,但老皇帝每每露出阴沉的表情也实在太吓人了。
时至如今,老皇帝的状态已经完全不能用正常人来形容了,前些年,或许还可以说他衰老、迟暮、萧索,眼下,却更多了几分颓丧与堕落,那是一种心志都快被岁月磨平的感觉.
如今的老皇帝,酒不能畅饮,饭不能尽享,女色则有心无力,骑马狩猎也没那体力,至于亲友情感,也是越发淡漠,整日的精力不济,昏昏沉沉。
唯一还惦念的,坚持的,就是苦苦地守着手中的权力,不再像一条真龙,更像一条老狗,可怜巴巴地守着
而这份固执的守护,在岁月的消磨下,也逐渐不稳起来,一个怠政多年的皇帝,一个身体不爽的老皇帝,还能牢牢地把握住权力,这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只不过,老皇帝开国肇业的威望实在太高,并且“淫威”日盛,上层权力之间有足够的制衡,那套运行了几十年的体制也足够稳定,再兼太子表现得足够有耐心。否则,少任何一点,剧变恐怕就在须臾之间爆发了。
如今的老皇帝,大抵也只剩下一具衰老的躯壳了,连雄心壮志都逐渐变成一种不知所云的固执,至于忧国忧民的闲心,也不知被遗忘到哪里了,提起都没有多少兴致。
身体的腐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灵魂都跟着堕落了,这对于一个专制帝王来说,也有些可悲而残酷。而更可悲的,是老皇帝连满足自己私欲都显得有心无力了。
“官家,太子殿下求见!”隔着一丈远,胡德便躬下腰,谨小慎微地禀道,生怕打搅了老皇帝“春眠”。
不见回声,老皇帝就像真睡着了一般,也没有丝毫的动静。对此,最难过的莫过于胡德了,多少给句话啊,太子殿下还等着了,一直到腰都酸了,还不见动静,在胡德犹豫是否要再开口时,老皇帝慢吞吞的声音终于传来了:“宣”
突然睁开双眼,就像是一头苏醒的怪物,老皇帝望了望天,阳光并不是刺眼,以他的眼神,能够依稀望见,碧空白云之下,几只纸鸢正在东南方向飘飞。能够在宫苑中放飞风筝的,该是宫中的贵人了。
在老皇帝思索是谁之时,太子刘旸走近前来,谦卑地行礼。老皇帝反应略呆,等了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示意赐座。
“你打扰到朕睡觉了!有何事,说吧!”老皇帝道。
闻言,刘旸面无异色,还是先告了个罪,方才从容奏起事来。这算是刘旸的日常任务了,隔三差五,总要挑些军政大事亲自来向老皇帝汇报。
这也是刘旸在长期与晚年老皇帝交流中摸索出的经验,甭管老皇帝愿不愿听,他的态度得表明,尊重得给够,哪怕让老皇帝厌烦了,也得来,越厌烦越要坚持。何况,刘旸也隐隐有种预感,苦日子应该快熬到头了
“三弟上奏,说他身体有恙,难堪重任,希望朝廷能另委大臣前往吐蕃,坐镇逻些!”
一则消息,让老皇帝眼睛瞪大了,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旸:“怎么回事?严重吗?”
“奏章上言,只是小疾!”刘旸沉声禀道:“只是,在大事上,三弟从来不是推脱懈怠之人,他既上奏请离,想来的确是身体难堪其负。吐蕃的僻处雪域高原,地理气候迥异于中原,环境恶劣,据闻入蕃的将士,即便身强力壮,也有不少染疾,乃至病亡者。
为三弟身体着想,窃以为,朝廷当降制,召其离蕃,先至成都休养。待其康复,再行还京”
刘旸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诚恳,听其言,老皇帝仔细地注视着太子,似乎在审量他流露的感情是真是假。
可惜,刘旸表现得滴水不漏,连呼吸的节奏都差不多,感受不到丝毫异样。良久,老皇帝放弃,抬手指示道:“就这么办!刘晞去吐蕃,也有将近两年了吧!”
刘旸颔首:“自前年‘吐蕃大会’开始,三弟便坐镇逻些,一年半载下来,吐蕃乱事频频,至今局势初定,朝廷对逻些与蕃南的控制进一步加强,都是三弟运筹帷幄之功,可谓劳苦功高.”
太子一点也不吝惜对晋王在吐蕃的功劳,听得老皇帝心情也宽慰许多,沉吟少许,又怅然道:“贵妃去时,刘晞就没能回京,半年多过去了,陵前恐怕都是荒草丛生之景。得让他回来,给他娘扫扫墓!”
“是!”刘旸应道,又顺便请示道:“三弟离任,何人继之,还请陛下垂训!”
“政事堂有何意见?”老皇帝问道。
刘旸拱手:“臣等以为,可以尹继伦权吐蕃事务!”
“尹继伦”老皇帝咀嚼了下这个名字。
刘旸道:“吐蕃局势,剿更重于抚,需以重典纠治。尹继伦有勇略、有见识,又多年在川西领军,熟悉当地情况。率军入蕃来,表现出众,扑灭了大小十三次叛乱,功勋卓著。用熟不用生,若三弟离任,眼下,暂时没有比尹继伦更适合坐镇逻些的大臣了!”
默默地听取着刘旸的介绍,老皇帝努力地回想,当初吐蕃动乱之后,是谁决策让尹继伦领军入蕃支援的,是太子?苦苦调取记忆,但实在太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就同过去几年大多数的情况一般,老皇帝并没有否决,道:“既然政事堂已有决议,就降制吧!”
“是!”
“宋准那干人,还在闹腾?”老皇帝突然问起一事。
“闹腾”这个词从老皇帝嘴里说出,性质显然就严重了,甚至可以看作是一桩政治事件了。当然,也确实是如此。
宋准闹腾的,自然是安西那边的改革计划,就同刘旻、向德明提前预想到的那边,当意图上报后,哪怕进行了一些修饰与遮掩,到了洛阳朝廷这边,依旧是巨大反响,可谓是一片哗然。
站在高位的宰相们,富有政治智慧,没有轻易下场,但群情汹涌不是他们的沉默就能止得住的。而跳得最欢,措辞最激烈,态度最强硬的,正是当日奏章呈达的洛阳府尹宋准。
在宋准那些人看来,刘旻打算在安西进行改革,违法乱制,甚至完全背离大汉的基本政治原则,如同异端一般可恶。
简单地讲,就是有违祖制,断不能容忍,虽然在老皇帝这个大汉最具备权威的“祖宗”还在世的情况下大谈祖制,是一件很魔幻甚至略显荒诞的事,但以宋准为首的一批朝官,为了维护大汉的体统,也是亮明旗帜,直接针对魏王刘旻,猛烈地进行抨击。
闹腾得很厉害,传到老皇帝耳中,第一反应,也不在事件本身,而是拷问起宋准居心何在!老皇帝直接就联想到了吕蒙正,这一前一后两任洛阳府尹,间隔不过半年,却不约而同地掀起事端。
一个针对他的爪牙皇城司,一个干脆针对起他的儿子了,真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敬畏,天家的威严在这些人眼中,还算什么!
诚然,宋准等人的主张有一定道理,“意识形态”方面的斗争比起制度上的分歧要更加严重,也更加凶险。但在老皇帝看来,这只是宋准为了自身利益而掀起的政潮,安西的改革,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老皇帝对宋准,自然生出了些许厌恶,甚至于,很容易就想到刘旸了。毕竟,宋准这个洛阳府尹都是太子给抬上位的。
于是,此时主动问起,老皇帝语气也颇为不善:“折腾半年多了,还不依不饶的,政事堂也没个决策,就这么拖着?其他人没主意,你这个太子也没个准确的态度?”
面对质问,刘旸心中微沉,抬眼瞥了下老皇帝,方才缓声道来:“回陛下,宋准已然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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