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上层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情况来看,在帝位的承继大事上,实则一共有四种选择。
到进入新年时,朝廷内部,呼声最高的,有三种,安南王刘文涣,荆王刘文济,以及在二王抵京之前由尚书令王旦提出的,从众皇侄中择一禀赋出众之子,立为皇储,进登大宝,续大行皇帝之皇纲正统,当然,必须是太宗余裔。
前两者自不必说,但第三条,自提出来之后,便拥有极大的市场,不管是勋贵还是官僚,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职位,什么集团,对此似乎能找到认同并支持的那部分人。
当然,这个建议,同样有值得疑虑的地方。首先,此议背后的慕容太后以及慕容氏家族,让各大派系都心存忌惮,实在是这位太后,既能折腾,又折腾不出什么好事来,过去的八年,有大量案例佐证这一点。
不得不说,虽然是王旦提出“过继之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背后渗透着浓浓的慕容皇太后的意志,并且,在过继之后,紧跟着或许就是“临朝称制”抑或“垂帘听政”了。
在这件事上,或许杨皇后更有发言权,毕竟,她是正宫皇后,母仪天下,杨氏家族比之慕容家族,影响力、实力都不弱,并且名声要好得太多。只不过,不管是杨皇后,还是背后的杨氏家族,在这方面,似乎都没有什么想法。
身为尚书令,大汉帝国实际的首相,王旦在这等重大且敏感的事务上,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与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慕容太后结盟,其立场出发,掰开来看,实则也不复杂。
太宗皇统,也是他矢志不渝、坚定维护的,但他不只是太宗旧臣,同样也是刘文澎的东宫老臣,并且被他推上首相之位。不管大行皇帝生前有多不得人心,又干了多少荒怠之事,他对王旦的恩遇都是实实在在的。
因此,太宗之下,王旦还必须维护大行皇帝。而从皇侄之中,过继一子,继承刘文澎一脉香火,便是一个具备很高可行性的办法。并且,不管是选刘文涣还是刘文济之子,对两者而言,也是一种安抚。
当然,这种想法多少有些一厢情愿。即便抛开慕容太后的干政不谈,再立一个少年天子(刘文涣、刘文济之子,年纪大的也就十来岁。),这件事有些诱惑力,但对于那些真心为家国大计考虑的有识之士而言,又很值得商榷了,大行皇帝的教训,在当下,实在太深刻了。
因此,三种选择,各有其短,各有非议。
至于第四种意见,则来自吴王刘晖(刘文澎继位后,晋位吴王),平康八年的刘晖,已经五十八岁,也到人生暮年。过去的二十来年,他在名下的太和楼弹了二十年的琴,听了二十年的政。
骨子里,刘晖就是个健谈键政的人物,因此,到行将就木的时候,又放了一个“大卫星”。
皇帝之位,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因此,见国无主君,诸方争执,他兴之一起,干脆提出,让燕王刘昭继位。
燕王刘昭,世祖皇帝第十子,更是符后所出的嫡子,当然,如今的燕王,年已五十又六。从法理性上来说,燕王刘昭还真具备较天下宗室相对靠前的继承顺位,并且,此议还真有人附和,比如得知消息后便早早地来西京奔(看)丧(戏),顺便浑水摸鱼的安东王刘文渊。
且不说吴王刘晖此议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与考量,至少燕王刘昭本人是急得跳脚,明确拒绝,坚决抵制,为免误会,甚至也跑到邙山去了。
不得不说,世祖皇帝的十六个儿子中,获得最通透,也最自在的,正是燕王刘昭。他是真的不争不抢,一心一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包括对南洋封地的经营),就连宗正的位置,都是当年太宗皇帝强塞给他的。
正主都不乐意,甚至出走躲避,那这项提议,自然没有商讨下去的余地。当然,成功率几乎为零。
但是,吴王刘晖的提议,也反应出一个严重的问题。当平康八年过去,大汉帝位依旧空悬未决,各方势力仍在拉扯角力,这样的情况,对大汉帝国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
阎王不在,小鬼当家,即便过去是刘文澎这样一个不大靠谱的阎王,对下面也有相当强的压制力,但在金乌坠落,天日不表的情况下,大汉帝国上下,越来越多的鬼魅宵小也趁着这段时间,猖獗横行了,这样的机会,可实在太难得了。
不过,大汉帝国的体制决定,这样的混乱终究是有限度的,而当高层的权贵们以及朝中的有识之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一种共识也慢慢形成了,新君必须得尽快“出炉了”。
......
荆王府内,书房,刘文济默默地坐着,表情凝重,一张脸上写满了严肃。书案上摆着一张纸,纸上是刘文济亲手绘制的京畿各大势力及权贵关系网图。
宗室、外戚、勋贵、官僚、军队、部司、遗老......纷繁的脉络,复杂的关系,足以撑爆人的脑袋,然而,最让刘文济感到烦忧的是,这些掌握着大汉帝国话语权,在帝位上占有重大影响力的群体,不管怎么分类,对他的支持都严重不足。即便心志早已坚如铁石,此时此势,依旧让刘文济有些心里没底。
房间内除了刘文济,还有萧太妃,默默地坐在一旁,雍容华贵,沉静从容。
研究良久,不得开释,刘文济不由抬头,意有所指地说了句:“郑大官传来消息,大哥今日,去拜见四叔了!赵氏的人,也在四处联络,积极为大哥谋说,寻求支持......”
由于空间上的距离,刘文济比之刘文涣抵京,要早好些时日,回京之后,也很低调,虽然朝中推戴他的人不少,甚至有寇准这样的宰臣,但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得意。只是做着祭拜、守灵的事情,继续博着一个好名声。
当然,事情都是在暗中做的,比如收集情报,分析局势,观察动向,以及笼络那些真正能给他提供帮助的人。
要说刘文济回京之后得到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内侍监郑元的投效了。作为太宗时期的内侍行首,在平康年代,自然要退居幕后,不过依旧高居内侍监之位,当然,更为重要的,他还掌握着皇帝最后的一道消息保险,“枭部”。
在刘文济回京不过三日,郑元就秘密地找到刘文济,明确提出支持他登基继位的事情,当时刘文济就惊了。怀着谨慎的心理,在几度挣扎犹豫之后,问出了一个“为什么”。
然后,便见已是老掉牙的郑元,唏嘘怅然,动情迷离地解释了缘由。据其言,太宗皇帝在晚年时,曾几度犹豫储君之位,并且私下里数次表示过对刘文济的认可,甚至尝与郑元说,能光大基业者,临淄王,只不过,极度自律与克制的太宗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了维护最稳的嫡长制。
作为太宗忠仆的郑元,内心自然有一个完成老主人夙愿的驱动,同时,他对端重谦和的刘文济,也有好感,在刘文济已经具备继承资格的时候,选择果断推他一把。
并且,郑元还向刘文济直言,若是大行皇帝长久,他绝不敢有此念。同时,郑元还表示,待功成之后,他请求离宫,回乡养老,以示赤诚,在支持刘文济之事上,郑元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也很坚定。
而得到郑元以及他手中“枭”部支持的刘文济,无异于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尤其是那番“太宗意愿”的说辞,更让刘文济感激+感动,也更自信。基本可作类比,太宗在刘文济心目中的地位,就和世祖在太宗心目中的地位差不多,敬比畏多。
在之后的日子里,不管京畿风云变幻,刘文济都能从郑元那里得到最关键且要害的情报支持。当然,在刘文澎时代,“枭”部的发展,得到的支持并不多,皇城、武德二司足够他用。
但是,属于“枭”的隐蔽性与严密性,也使其往往能在关键、要害之处,发挥特殊的作用。
提到了郑元与“枭”,就不得不说说皇城司与武德司,作为天子鹰犬、秘密警察,他们最讨厌的,或许就是皇帝驾崩这种情况了。
主人不再,他们就从猖獗的鬣狗,退化成落水狗,牙不再尖,也不敢狂吠。
而在过去这段时间,二司当然时刻、密切地关注着局势发展,当然不敢贸然参与,但是,进入平康九年之后,也开始有所动作了。
皇城使王约的做法,是三个鸡蛋上跳舞,各方势力都卖个好,下各注。而两次掌握武德司,前后达十八年的武德使林特,则选择默默观望,保持中立。
而刘文济这边,自然也收到过来自王约的示好与消息,有郑元的专心致志在前,王约的三心二意,就显得落了下乘,刘文济的回应,也多了些虚与委蛇,利用罢了......
在夺位事宜上,相比于慕容太后那边的折腾,刘文济更为忌惮的,还是大哥刘文涣,毕竟从小到大,大哥总是压他一头,若不是出了常妃之事,他是万万争不过的。
而支持刘文涣的诸多声音,刘文济实则并不是太忌惮,包括赵氏家族。这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当初太宗皇帝册立太子之后,对赵氏家族可有过不小的打压,朝里朝外清理了不少,这也就导致,赵氏家族虽然在政坛、军坛上依旧保持这一定影响力,但远不如全盛时期了。
而赵氏两支,赵匡义一脉,在经过当年的失利之后,早已失望透顶,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老谋深算的赵匡义,局面也看得清楚,其注意力也早已放到家族的传承上了。
刘文澎之死,看起来是个机会,但平心而论,机会不大。同时,支持刘文涣的声音虽然不小,但凝聚力几乎没有。相比之下,刘文济这边,一个寇准,话语权虽然不重,但其志甚坚,战斗力极强。
何况,真正重要的支持者,往往是那些并不大声说话,却默默关注发展,分析局势的人。关键就在于,蛇打七寸,刘文涣的短处能被一捏到死......
但是,当听到刘文涣去拜见赵王刘昉时,刘文济就不能不当心了,赵王刘昉,别看他避居八年,但他若出面发话,那可是能有一言九鼎的作用。
“娘,你说大哥能得到四叔支持吗?”心存疑虑,刘文济问萧太妃。
闻问,萧太妃抬眼看向刘文济,她实则知道自家儿子真正心忧之处,没有接这话,而是悠悠然地反问道:“你自陷于己之短,殊不知,此为你长?”
萧太妃这么说,刘文济不由一愣,张大眼睛看向太妃,正对向母亲那沉静睿智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刘文济的眼神也逐渐亮了。
刘文济确实有其短,契丹血脉,威望不高,母族实力弱等等。但无一处是致命之短,而这些短处,放在当今天下,帝国中枢,在夺位之事上,却是一大长处。
有大行皇帝教训在前,对诸多权贵而言,一个年长持重、母族势弱,且能勉强做到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岂不更合心意?
这一点,萧太后显然早就看穿了。当刘文济也意识到这一点,再看向已经年逾六旬的母亲,不由涌起一股敬佩感,这个母亲,对他的帮衬弼助远超外人想象。起身,深深地向其行了个礼。
萧太妃安然地受了,见他仍面带隐忧,又平静地说道:“你担心你四叔,然而,你四叔何等样人物,当今天下,何人能左右他的选择与想法?”
闻言,刘文济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又听萧太妃以一种叮嘱的语气说道:“做好你自己本分之事吧!”
刘文济想了想,再拜道:“多谢娘亲教诲!”
在母子二人推心置腹之时,萧惠前来求见,禀报说,中书侍郎前来求见,打扮低调,行踪鬼祟。
对此,母子俩顿时上了心,一番交待,让萧惠也秘密引其入府,由刘文济单独接见。
会面的时间不算长,只一刻钟的功夫,王钦若便一脸肃重,恭恭敬敬地告退,刘文济则吩咐萧惠送他离府。
待其离去,独坐书案的刘文济脸上表情有些精彩,萧太妃这时候从屏风后走了传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看到了吧,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儿明白了!”
作为大行皇帝宠臣,资历薄弱的王庆若,在其驾崩后,在朝中的处境立刻就尴尬起来了。
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王钦若也开始下注了,此番前来,正是向刘文济投诚效忠的。
王钦若其人,显然是有把刷子的,就在翌日,便用实际行动向刘文济展现着他的能力与效忠。
作为“过继派”的边缘人物,王钦若进宫求见慕容太后。第一次向太后,“真诚”、“彻底”地陈说利害,回顾历史恩怨,一番利口饶舌,成功地让太后把主要注意力转移到刘文涣身上。
王钦若的说辞中,有两点很打动太后之心,其一,她与赵妃母子间的恩怨,是如何也化解不开的,不把刘文涣打下去,日后必受其害;其次,刘文济“势弱”,等把刘文涣排挤走了,再对付刘文济更轻松;其三,纵然最终过继不成,刘文济比之刘文涣,显然更有利于慕容太后,他是嫡母,当年还有抚养之情.....
王钦若一番话最直接作用便是,夺位形势随之大变,由三方相持,迅速转为两方合力打击刘文涣,很快就把支持刘文涣的声音给打下去了。
到平康九年正月二十一的,在刘文澎于梓宫内躺了两个月了,关于帝位继承的事宜,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候选人”变成了两个,或者说两类:荆王刘文济,荆王刘文济之子。
虽然还是两方相持不下,但到这一步,距离结果出来已经不远了。于是,王钦若又适时地提出建议了,开始在朝中大力宣传“太后垂帘”以弥补过继皇帝年幼,难以掌国的问题。
可想而知,当这样的声音抬头后,掌握着大权的权贵们是何等反应。
平康九年正月二十六,大概是彻底看不下去这种夺位造成的混乱了,赵王出山了,自邙山返京,直入朝堂,正式表明对帝位传承的干预。
刘昉并没有找太多人来助涨声势,只有一个人陪同他,已经年逾八旬的杨业。
一个白发苍苍,一个形如枯槁,但这两个老者,迈着迟缓的脚步,踏入广政殿,召集所有公卿宰相大臣,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国赖长君”四个字后,关于帝位继承的争论,也由此宣告结束,但汉帝国的继任之君,也在“便秘”两个多月后,终于新鲜出炉。
平康九年三月朔,荆王刘文济在众臣拥戴下,于乾元殿登基正位,改元端拱,时年三十九岁。
PS:当刘昉、杨业明确支持刘文济后,风向大转,彻底压过太后一头,眼见势难挽回,王钦若又去劝太后,与其继续为难设阻,惹新君继位后的敌视打压,不若支持,换一个体面。
慕容太后,又被说动了,因此,虽然激烈争斗了两个多月,但刘文济这个皇位,最终却是上下一致,满朝认同,连慕容太后都放下芥蒂,为其背书之后,刘文济继位的法理性,也随之攀之最高,难为人所动摇。
这样的结果,不算出人意料,但这样的收场,却出乎很多人意料,而能做到这样的地步,新君刘文济那温和的面孔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深沉与明智,是值得注意的。
只不过,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一个“弱势长君”的继位,以及沉浸在皇帝主动采纳端拱年号的喜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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