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的时间,成都城内,破家散财者达240余户,其中大小贾30余家,余者悉为蜀之权贵、大臣,自宰相毋昭裔以下,凡家产丰盈者,略无幸免,其所拥之财货、土地尽数收缴,家眷宗族悉集于成都城设营拘押。向都帅以行营转运使张美,专门负责其事。
成都以外,梓、绵、汉、简、眉等州,皆是如此,将校皆效此法,平原诸州,勋臣、官僚、豪强,几无幸免。前后集中拘押之众,达五万余人,赵普到任成都后,本欲将之尽数迁出蜀地,然逢乱起,由此耽搁。
所缴之钱财粮帛无数,诸军自将佐以下,悉获其利。乱起之后,其余原本投顺的地方将吏,因忌于此,而集众婴城,抗拒王师......”
崇政殿中,李崇矩严肃地朝着高坐御案的刘承祐汇报着蜀中的情况,带着小心。听到这儿,刘承祐突然打断他:“抓了五万多人,家产尽数被抄没?”
李崇矩点了点头。
闻之,刘承祐顿时小骂了一句:“做得这般绝,如此急躁,难怪反弹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有的事情,就是要做绝的,但问题是,没有配合好,吃相也太过难看......
“在乱起之时,诸军军纪有所废弛,将士人皆思敛,成都城中,已有抢掠百姓、敲诈士民的情况发生。所幸为向都帅及时发现,严令勒止,所有犯法之将士,悉数斩杀正法,上下乃肃。在动手清缴前,向都帅也曾下过严令,不得上命,不许私自收缴,不侵害普通百姓。
成都情况,尚在可控,然地方驻军,缺乏约束,上既有掊敛之令,下则过度发挥,以致激起民变。”
听其言,刘承祐沉默几许,忽然问道:“在清算过程里,将帅之中,谁表现最积极啊!”
听得出来,皇帝问的是反话,李崇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道:“王全斌、王仁赡、李彦、郭进、崔彦进、何重建、韩继勋、刘光义、慕容承泰、马仁瑀......”
“好嘛!一众高级将领,悉在其列啊!”刘承祐淡淡一笑。
“王仁赡敛得钱帛巨万,并占有蜀宫美人四名;倒卖所缴粮布,获利颇多;王全斌放纵部下,诸军之中以奉国军军纪最差,因为部下敲诈,为赵匡胤惩治,二者之间还发生了冲突......”
“够了!”刘承祐抬手止住他,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这些人中,哪一没有受过朕的褒奖?一入蜀中,都被钱财美人迷了眼?这王全斌也是,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在成都就如此放纵?”
见皇帝有些愠怒,李崇矩不由说道:“将帅之中,也不乏清正者,赵匡胤、张永德、张彦卿等人,都不为所动。张永德镇渝州,而渝州速安;张彦卿转运财货,分文不取;赵匡胤,约束部下,屡加劝阻,多有善言,严肃军纪......”
“赵匡胤!扬州之富,不下成都,当年在扬州,他都分毫不为所动,在成都倒也不出奇!”听李崇矩提到赵匡胤,刘承祐念叨了一句,突然问道:“当初,千里奔袭成都,是赵匡胤先至,但未进其城,也未接受孟昶投降,而是等向训率北路军抵达?”
有些诧异刘承祐思维的跳跃,李崇矩还是老实地应道:“正是!据闻,赵匡胤曾有三次率先进城的机会,都被其放弃,说是为了避免东、北两路将士之间矛盾,以免争功引起冲突。后来,北路军中将士的怨气,果然消减!”
回过神,想了想,抬眼看着李崇矩,刘承祐吩咐着:“你安排一下,让在蜀之武德司使、吏及众密探,给朕将平蜀诸军将校的表现,事无巨细,都记录下来,以备查验,注意保密。”
“是!”心神微紧,李崇矩当即应道。
“还有,川蜀的密探网络要铺开,给朕盯紧了,各地旧蜀将吏的反应!”刘承祐补充道。
“是!臣立刻吩咐下去!”李崇矩拱手。
待李崇矩退下后,刘承祐再度进入了独处状态,表情恢复至一贯的严肃,沉吟良久,终于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息。
事实上,对于川蜀会生乱,刘承祐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叛乱来得太急,太快。而汉军在蜀中的作为,真的是“贯彻”他这个皇帝的意志,有些过于彻底了。
刘承祐心里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对蜀中的上层阶级动手,而是准备的时间太短,做法太急,将事情考虑得太简单了。汉军的动作倒是迅速而猛烈,然而辅助工作完全没到位,最重要的一步,对土地等生产资料再分配,完全没有展开,而汉军已经将事情做到那种“天怒人怨”的程度了。
此番,刘承祐算是再度体会到,政策的落实,是何等艰难,上情下达的通畅,是何等重要。没有一个有足够战斗力的官僚队伍,闹改革,绝对会出问题。
所幸川蜀的情况,处在大变之际,在大汉的统治秩序重构之时,爆发出一部分问题的同时,也掩盖住了一些问题。当然,一场变乱,反而证明了刘承祐当初决议的正确性,坚定了他加大整治力度的决心。
但是,刘承祐仍旧忍不住反思,自己有些自负了,连年的胜利,让他骄傲,轻易攻破蜀关,进入成都,灭亡孟蜀,让他飘飘然了。
带着骄傲而强势的心态看待事务,处置决议,难免显得刚愎自用。不过,还是那句话,刘承祐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只是反思自己,准备做得不够充分,川蜀的问题,可以处理得更加从容。
另一方面,刘承祐则是有些警醒,对军队问题的警惕。平蜀大军的作为,在刘承祐看来,就像是放出了一头出笼的饿虎,蜀国上层阶级因此遭到重创,但于汉军本身,军纪大丧。
即便刘承祐早有叮嘱,即便向训、赵匡胤这样的将帅有所警惕,但从上面开始放松约束开始,全军的腐化速度,仍旧令人吃惊。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将士为国征战,一路跋山涉水,血战厮杀,苦战破敌,作为胜利者,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说到底,还是刘承祐有些想当然地高估了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君御将,将掌兵,君骄将懈的情况,结果会如何,可想而知。
汉军素以军纪严厉而闻名,然而一旦放松,仍旧是一干骄兵悍将,封建军队的局限性,在蜀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刘承祐也再度认识到,他这么多年“忠君报国、杀敌建功”的教育洗脑,并不妨碍军队成为洪水猛兽。
这天下还未太平,乱世还未终结,武夫之祸,还当引起重视。
就拿平蜀汉军这头被松开束缚的猛虎而来,想要将这头猛虎赶回牢笼,可是没那么容易的。所幸,一是将帅,二是军法,有这二者,还勉强能再把缰绳再套上,当然更重要的,是将士们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了,欲望得到了满足,再把他们赶回圈中,会容易些,事情也就会好办些......
但蜀中的问题,着实给刘承祐敲响了警钟,军队不能有任何放松,立好的规矩,不能随意打破,否则,必定受其害。
或许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再加常思近代之治乱,王朝之变迁,刘承祐的感触尤深。从此前赵匡胤的表现来看,他的忧虑,或许也来源于此,那是一种“天赋”,当然不如刘承祐看得清。
而由蜀乱,刘承祐也想到,将来平定南唐、吴越、岭南,却是不能再这么搞了,得注意方式方法,准备需要充分,调查需要详细,要做到将隐患动乱限制在最小的范围。用军队粗暴地解决,后遗症还是太大。
然而仔细想想,动用军队这种暴力机构,打碎一切,重新构建,这所起到的效果,又非其他方法所能的比拟的。
凡事都有其两面性,有其利弊,只看取舍了,对此,刘承祐又有更深的认识了。
最好,军队还是当成为一切改革除弊的后盾。待蜀中彻底平定后,还需加强军队建设,军纪,军心,都需要更明确的引导与教育......
总的来说,蜀乱的根子出在刘承祐这边,他这个皇帝,是要担主要责任的。对于这一点,刘承祐是承认的,当然,作为皇帝,他又不可能真的去负责。
得有人替他背锅!并且背锅的人选,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或许早在蜀乱之前,刘承祐就已经考虑好了背锅人选......
脑海中思绪起伏,刘承祐想了很多,但已然构成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考虑良久,刘承祐活动了一番有些发酸的脖子,脸上再度恢复了从容,命人取过一张黄绢,提笔在上写下一份手谕,用印之后,即遣人飞马成都,送抵向训手上。
刘承祐手书,意思很明白,蜀中之事,将士行为,既往不究,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该奋力戡乱了,明岁“国庆”之前,他要蜀中彻底平定,不留后患那种。
明年,将进入乾祐十一年,刘承祐继位统治大汉整十载的关头,已经定下进行一场盛大的庆典,以总结庆祝乾祐朝十年之治。
届时,对刘承祐而言,或许最好的贺礼,就是蜀乱的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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