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志回到家,已经是七月下旬八月初,丁父和胡氏事先都没收到信,乍一眼看到儿子站在镇衙大门外,还以为是眼花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把人给迎进去。
丁文志离家去京城的时候,丁家还住在白头村,爹娘兄嫂靠着地里刨食来供他念书,没想到一别几年再回来,爹都已经当上镇长了,再看他娘那派头,跟京城里的富家太太虽然还有些差距,却也很像那么回事儿了。
阔别几年再见儿子,胡氏高兴坏了,丁文志刚坐下来就给沏了茶,又问他饿不饿,她去捣鼓点吃食。
丁文志笑道:“那就劳烦娘了。”
“你这孩子。”胡氏心头高兴,“娘成天盼着你回来呢,天天想着给你做饭,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胡氏说完,系上围兜就去了厨房,廉氏带着丁安生走进来,见到堂屋坐着的小叔,问候了几句,又指了指一旁的小不点,说:“这是安生。”
廉氏一边说,一边对丁安生道:“安生,那是你小叔叔,快叫小叔。”
丁安生走过去,一开始不好意思喊,见丁安生从书篓里掏出糖块来,这才肯开口,甜糯糯地喊了一声,“小叔叔。”
丁文志浅浅一笑,摸摸他的脑袋,把糖块给他,看了一眼廉氏挺着的大肚子,心知大嫂这是有二胎了,随口问了句,“大嫂,大哥呢?”
廉氏道:“晓瑜妹妹的果园那边需要人手,苗老头给请去了,看样子怕是天黑之前都回不来。”
丁文志了然。
男人不在,廉氏没好意思跟小叔坐在堂屋里,把丁安生交给他,说:“我去灶屋帮娘做饭。”
到了灶屋,胡氏一听她的来意,瞅一眼她那大肚子,说:“你快别折腾了,堂屋歇着去吧,对了,你们两口子不是想送安生去开蒙吗?文志回来了,让他帮忙指点着,没准儿将来我那大孙子也能考中呢?”
廉氏失笑,“娘以为考功名跟种庄稼一样简单呢,十年寒窗苦读,名落孙山的大有人在。”
胡氏坚持,“小鱼丫头在那会儿不是常说让咱们将来也飞出这山沟沟里去吗?别看我那大孙子他爹没出息,没准他爹的才华都遗传到他头上去了,你赶紧的,回去让你小叔帮着指点指点,将来能考中更好,不能考中也能认几个字儿,总比世世代代往地里刨食来得强。”
廉氏心思微动,没再和婆婆争论,慢慢踱步回了堂屋。
丁安生这会儿正黏在丁文志身上,小家伙贪嘴,见小叔叔带了好吃的回来就挪不动脚了,眼珠子滴溜溜转,时不时地往丁安生的书篓里瞟,就是没敢动手去翻。
廉氏进来以后,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丁安生立马规矩下来。
廉氏笑看着丁文志,“马上就秋闱了,文志这次是回来考试的吧?”
“嗯。”丁文志颔首,离家太久,在外面结交的都是同窗,平时说话随意些,突然回到家里,却是找不到什么话题跟大嫂聊了,因此廉氏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弄得廉氏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想到婆婆的嘱咐,廉氏又想到小叔这次去省城考试也没个准儿,万一考上,来年还得去京城参加春闱,留下来指导自家儿子的时间可不多,索性硬着头皮道:“那个,文志啊,我和你大哥准备送安生去开蒙,你看有没有空,什么时候帮忙指导一下他。”
丁文志听说小侄要去开蒙,心中欢喜,说:“最近这几日都有空,我找个时间教他吧!”
廉氏问:“那这么一来,会不会耽误你读书?”
丁文志道:“在国子监的时候,该读的都读的差不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更何况,考前不宜太过紧张,适当放松也挺好。”
廉氏放下心来,随即想到了什么,又说:“嫂子没去过京城,也没见识过国子监什么样,比县学气派多了吧?”
“气派。”丁文志如实道:“不过我更看中的是里面授课的先生们,有几位是当朝大儒,学问可比咱们小地方的夫子强多了。”
廉氏哪怕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地方的妇人,目光比不得男人长远。
她其实有自己的私心。
当年丁家还在白头村的时候,为了供丁文志读书,家里紧衣缩食,有邻里私下劝她想清楚,读书人最费钱,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哪怕买最次的,一年下来也要不少银子,他们两口子以后还有孩子要养,公公虽然担了个里正的名,却是个两袖清风的小村官,压根没什么油水,还得靠地里刨食来糊口。二老那把年纪,能耐不了几年,到时候供小叔念书的事儿还得落到他们两口子头上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丁文志将来也不一定就能考上,万一年年落榜,那之前花出去的银子就等同于打水漂了。
当时廉氏是犹豫过的,夜里同自家男人商量了一下,遭了丁文章的呵斥,说他就这么一个弟弟,哪怕自家少吃两口,也得供文志读下去,爹那一辈就没落了,总不能到他们兄弟这里还出不起个读书人。
从那以后,廉氏就把这事儿藏心里,再也没敢提出来。
所以她是日盼夜盼,盼着小叔能考中,不说回本什么的,起码让小叔帮扶一把自家儿子,要是她的儿子将来也能考中,那她可就是秀才娘或者是举人娘了,有机会去外面长长见识。
丁父前头把儿子迎进门就忙去了,挨近黄昏才回来,丁文志问他怎么当了镇长还这么忙,丁父道:“这不是秋收了吗?忙着征税呢!”
廉氏忙给公公倒了杯茶,丁父接过,看向丁文志,“你几时动身去省城?”
“就这两日。”丁文志道:“因为还得去县学找之前的同窗,路上可能耽搁的时间久些,早早出发比较保险。”
丁父点点头,“去国子监读了几年,见识不一样了吧?”
丁文志“嗯”一声,“以前从没出过省城,所见所闻都比较狭隘,去京城就不一样了,旬考月考和年考,常常能接触到时政,授课的老先生们又都是学识渊博的人物,偶尔不懂的去问问,能得到很多点拨和感悟。”
丁父心中满意,虽然还没中举,不过他对这个小儿子期盼挺高,当年丁文志被举荐送入国子监,府学那边还专门来人道贺,说丁家养了个好儿子,能入国子监的生员可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去打磨几年再回来乡试,一准能中。
这句话,丁父记到了如今。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嘴上倒不敢逼迫儿子,毕竟他自己以前就读过书,知道临考前压力大,这时候想法子让儿子放松才是正经,你要跟他说考场上的事,反倒引得他焦虑不安。
饭菜上桌的时候,丁文章也回来了,他是去果园帮忙,一身的泥,见丁文志在,不好意思邋遢,洗了把脸后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出来,脸上笑呵呵的,“文志回来了?”
“大哥,快坐。”丁文志道。
丁文章坐下,廉氏给他盛了饭。
丁文章也顾不上吃,就喜滋滋地看向丁文志,问他,“京城大不大,听说国子监里面的老师有些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同窗们都好相处不?”
丁父瞅他一眼,“有什么话不能等吃完饭再说吗?文志回到家只喝了几口茶,都还没来得及吃饭呢!”
丁文章也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了,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文志,你快吃,娘炖的鸡可香了。”
丁文志含笑,低下头吃饭。
饭后,廉氏帮着婆婆收拾灶屋去了。
丁家父子三人坐在堂屋里,话题都是围绕丁文志在京城时的生活状况展开的。
丁文章从来没去过京城,很是好奇,“文志,你仔细给我说说呗,京城有多繁华?”
丁文志摇头道:“其实我去了那么多年,多数时间都在学堂里念书,很少外出,偶尔去买些笔墨纸砚,也没逛远,所以说不太上来,不过京城的确是比咱们这儿繁华多了。”
丁文章一脸憧憬,“真想去见识见识。”
丁文志笑道:“若是我能中,将来有了机会,肯定把爹娘和兄嫂都带出去安置。”
丁文章摆手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给自己添负担,京城以后咱也有机会去,你目前要紧的是把书本都温习好,为接下来的乡试做准备。”
丁文志说没事的,早在返乡之前就准备好了。
丁文章见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心知弟弟是个有成算的,之前的院试拔了头筹,中一等秀才,成了每个月能拿六斗米每年四两银子的廪生,这次乡试不知道排名能不能靠前。
丁父吧嗒了一口旱烟,说:“乡试那么多州府的秀才凑一块儿考,只取前一百,怕是不容易中,文志你也别有压力,横竖还年轻,今年中不了就再等三年,熬是熬了点,不过你瞅瞅邻村的那个老秀才,都一把年纪了还不甘心,今年也要去应考,你这样的年纪能中秀才已经很了不起了。”
丁文志知道丁父是在安慰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丁父如今成了镇长,素日里结交的人也多,镇上所有的商铺都上赶着巴结讨好。
这不,晓得秀才公丁文志刚从京城回来,就有不少人上门来送礼了。
胡氏看得心痒痒,想接。
丁父出面拒绝,说既然大家伙儿来都来了,就进来喝杯茶,至于礼物,这不年不节的,又没什么喜事儿,没有收礼的道理。
其中一个富商道:“秀才公今年要乡试了吧,我们来送礼,就是想预祝秀才公能一举高中呢!”
胡氏看着那些用锦盒装着打了缎带的礼品,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好东西,险些就伸了手。
丁父道,“这还早着呢,中了又再说。”
丁父不收礼,那些豪绅富商们也不好意思往人家里凑,提着礼物回去了。
胡氏很是不解,“他爹,人家来送礼预祝我儿高中不是好事吗?你干啥给回绝了?还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
“妇人之见!”丁父瞅她,“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家凭啥来给你儿子送礼,还不就是想着将来你儿子中了举人当了官,能给他们行个方便,你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到时候求上门来,你能说不帮吗?不帮要被骂,帮了就是徇私。”
胡氏听罢,悻悻闭了嘴,收礼的心思也彻底给堵了回去,之后再有人上门来,她也学着自家男人那样应付了,甭管多贵重的礼,一律婉拒,你要进来喝口水吃杯茶,我们家敞开门欢迎,送礼就不必了。
丁父自从当上镇长,为了不给小儿子的前途抹黑,一直油盐不进,短短几年就博了个“铁豆子”的名声——铁豆子下锅,油盐不进。
丁文志知道以后,很是感激。
丁父道:“知道你会读书,怕你将来成了人才做了官被人翻出黑历史来糟蹋了名声,所以我宁愿这会儿被人记恨,也不给你招揽那么多的‘人情’,人情债这种东西,借时容易还时难,能避就尽量避,包括你也是这样,以后要真成了官,也得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开了一次徇私枉法的先例,就容易一条道走到黑,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丁文志颔首,“儿子明白。”
丁文章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佩服,想着自家爹不愧是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瞧这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当年要不是因为闹饥荒家里没钱供不起,他恐怕早就高中去衙门做官了,不说别的,地方父母官总拿得下来。
——
八月出头,丁文志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带上胡氏给他准备的干粮,打算先去县城找几个同窗作伴,到了才知道,他那一届的秀才,有几个中了举人,已经不在县学,去府学了,剩下的几个没中举打算这一届再考的,也提前出发了。
丁文志没约到同窗,原想着自己怕是得一个人去省城了,没成想半道上遇到了邻村的张老秀才。
张老秀才一眼就认出了丁文志,很是激动,“你就是那次中了一等秀才的丁文志吧?”
丁文志点头说我是,你是哪位?
张老秀才道:“我就是你们白头村隔壁的。”看着对面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张老秀才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也弱下去不少,道:“也是个秀才。”
丁文志突然想起来了,那天他爹跟他说隔壁村的老秀才一把年纪还没放弃科考,让他就算考瘸了也别灰心,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看来这位就是他爹嘴里念叨的老秀才了。
丁文志面上浮现几分恭敬,说:“看样子,张老伯也是要去应考的吧,正巧我缺个伴,你跟我搭车吧,咱俩一起走,路上还能一同研究学问。”
张老秀才朝着他的马车瞄了一眼,问,“车上没其他人了?”
“没了。”丁文志脾气好,浅浅笑开,“这是我们自家的马车。”
张老秀才很是过意不去,“那等到了,我再付你银钱。”
“不用不用。”丁文志道:“都说了是自家的,再说,我缺个伴,你来了正好,不用那么讲究。”
张老秀才家境贫寒,比不得丁文志有个当镇长的爹,像张老秀才这样的,要想去省城考试,自家肯定有不起马车,单独租赁更是贵的可怕,只有提前来县城或者是去府城打听,有没有商队要去省城,顺便跟人搭个车,有时遇到大方一点的商人,会一个铜子儿都不要他们的,把人顺顺当当送到省城,要是收钱,也不会比车马行里收的高。
上了马车以后,丁文志给他垫了个软垫。
张老秀才一辈子没坐过这么舒适的马车,心下不由得感慨。
真的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己一把年纪还在考,旁边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十六七岁就成了秀才,还是每个月有廪米拿的廪生,哪像自己,考了这么多年,家里银钱耗了不少,什么名堂都没考出来。
他出门前跟老妻保证过了,今年要是还不中,以后就不考了,回家帮着种地去。
“小伙子很有前途啊!”张老秀才看了丁文志一眼说,“咱们这十里八乡,像你这个年纪中了一等秀才还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的,百年来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丁文志道:“可能我当年运气好,刚好遇到了喜好我那类文章的主考官。”
张老秀才听罢,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写了篇什么文章?”
丁文志摇头说不记得了。
张老秀才也不失望,笑说,“我今年是最后一次乡试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中。”
丁父说过,这位老秀才上一届是中途晕场被抬出来的,所以没中。
看出他有些紧张,丁文志道:“老伯不必想那么多,还没考就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到时候容易发挥失常,况且,要说乡试,老伯应该很有经验才对,不如你跟我说说吧,那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老秀才一听,心里的紧张慢慢散去,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丁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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