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万程正在前院的天井里做木匠活,抬头跟林维桢打了声招呼,然后继续埋头忙活。
天井里虽然装了电灯,但没通电就是个摆设,好在刚过满月,月光可能比那只小灯泡都亮。
“万程哥,大晚上的还不歇着?”
余万程一边锯木头一边道:“我爹让我做两把躺椅,白天出去揽活,也只有晚上有时间”。
余老蔫在一旁道:“修房子还剩了两根木料,我瞅着后院的凉亭里没有椅子,正好够做两把躺椅。眼见着天热了,周末和你小谭回来也有个地方凉快不是?”
“这感情好!我代小沁谢谢您老和万程哥!”,林维桢自个儿都忘了这茬事,没想到余老蔫却想到头里了。
“谢啥”,余老蔫有些赧然道,“说句不要脸的话,我其实也有点私心,他以前没做过这东西,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练练手”。
“没事没事”,林维桢哪会在意这个,摆摆手道:“做废了也没事,再买两根木头不就得了”。
“那不成”,余老蔫有点轴,扭头对余万程道:“可不能做废了,丢我的人”。
余万程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木头沫子,又跺了跺脚,道:“爹,要是说泥水工,我不敢打包票,但要说到做木工,我哪能丢你的人”。
余老蔫指着余万程,对林维桢道:“你看看,你看看,尾巴都翘天上了”,嘴上虽这么说,但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尽是得意。
林维桢摸了摸余万程刨的躺椅扶手,不禁赞道:“万程哥光靠一把刨子都能整出这个手感,厉害!”
余万程被林维桢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还是我爹做的好,用我爹的话说,我也就是刚入门”。
余老蔫背着手从后面踢了余万程一脚,训斥道:“我还用得着你拍马屁?好不好不是靠嘴上说的,亮一亮家伙就能看出来。手艺是咱们这一行的吃饭家伙,不能目中无人,但也不能埋汰自个儿”。
余万程被余老蔫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反驳,只能红着脸听着。
林维桢有些看不下去,赶紧把余老蔫拉到一旁,“余叔,麻烦你个事”。
余老蔫假作不高兴道:“你跟我客气啥,尽管说”。
林维桢从兜里掏出200块钱,递给余老蔫,道:“过两天不是请邻里吃饭嘛,我和小沁都没空置办,只好请您帮个忙”。
“行,这事儿交给我了”,余老蔫也不矫情,接过钱后吐了口唾沫数了一遍,抬眼道:“200块?这也太多了,用不着,大家伙儿都不是挑嘴的人,量大管饱就行,你说是不?”
“尽量多买点肉,我还有几个同学要来,学校食堂没什么油水,都馋肉呢。钱不够的话,您跟我说,我再添点”
余老蔫摆摆手道:“够了够了,200块钱能买百多斤猪肉呢,骨头棒子那就更多了。行了,你既然给够了钱,其他的就别操心了,办酒席我拿手”。
“那就谢谢您了!”,甩出去一件麻烦事,林维桢别提多高兴,扭头看了一眼埋头刨木头的余万程,道:“余叔,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余老蔫有些疑惑地看着林维桢,道:“你说就是了”。
“余叔,我是外人,本不该多嘴。可万程哥也老大不小了,听说还在老家定了亲,眼见着要成家立业了,您老不能再拿他当小孩子,得给他留点体面是不?”
余老蔫砸吧砸吧嘴,道:“棍棒下出孝子,我虽然是他爹,但一直把他当徒弟带,都是祖宗传下来的道理,还能有错?”
林维桢道:“余叔,时代变了,老方法不能再用了。我想你以前也经常打骂徒弟吧?”
余老蔫自认为做得没错,很坦然地点头道:“那是,越是看重的徒弟,越是要严格要求”。
“还真是”,林维桢苦笑一声,过了这么久,这余老蔫还没搞明白当年为什么会被准女婿徒弟举报,只以为养了只白眼狼。
不过林维桢不打算再揭余老蔫的伤疤,马上岔开话题道:“余叔,退一步讲,万程哥结了婚就算是大人了,您老还能当着媳妇的面打骂他?且不说万程哥要面子,嫂子也心疼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到这话,余万程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羞愧道:“我呀,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了,还不如你个小年轻”。
林维桢宽慰道:“您也是关之心切嘛,互相理解就好”。
这一夜,或许是换了个环境,或许是喝了点酒,林维桢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在农场插队的生活。
那些年,那片黄土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一幕幕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昨日重现。
最让他挂心的是那三四十个至今还遗留在农场的老知青,几次高考他们都落了榜,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返城,回城后过得好不好。
他们这些人是最苦的一代,最折腾的一代,更是命运最坎坷的一代。
他还记得前世参加过几次知青聚会,到场的基本都是考上大学的那批人,而至今仍留在农场的那些战友们,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尽管大家嘴上都不愿承认,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那些战友早已如一粒普通的尘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无从联系。
他们这些坐在酒桌上忆苦思甜的人无疑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有心思去回忆,而那些不在场的人,或许连回忆的权力都没有。
这是一种如非亲身经历而无法理解的痛苦。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北起冰天雪地的黑土地,南至四季如春的西双版纳,西起遥远的边疆沙漠,东至广袤的沿海滩涂,到处活跃着知识青年的身影。
顶着一顶“知识”的帽子,知识青年们却是离知识和科学最远的一群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迫于生活压力,更因为看不到希望,有些人选择了认命,在农村结婚生子;有的人浑浑噩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的人或者心存侥幸,或者意志坚定,总觉得有一天能离开这里,但这部分人只是少数,而能坚持下来的人更少。
两年前,久违的春风拂过大地,万物复苏,知青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心里也有了奔头。
回城,由两个最简单的汉字组成的词汇,成了1000多万知识青年内心深处最强有力的呐喊。
西南边疆农场的知青们打响了回城的第一炮,在78年底到79年初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们历经各种磨难,终于取得了“胜利”。
于是,农场的胶没人割了,学校里的孩子更是没人教了,只留下一栋栋木板房,无言地矗立在那。
而当时的交通条件根本无法运输成千上万的知青北上,但知青们已经等不了了。林维桢甚至亲眼看到,输送兵员、给养的运输车队在回程的路上,居然被知青们冒险拦下,只为了能搭一趟顺风车。
自西南边疆的知青开始,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数百万知青带着满脸的风霜,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边疆,从沙漠,从草原,从黑土地,从黄土地,从那些抛洒过汗水、泪水、鲜血,埋葬了战友,甚至备受屈辱的土地上离开,重新回到了原点。
他们仿佛走完了一个人生的轮回,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失去了很多很多,而那些失去的东西却再也找寻不回来了。
他们确实有私心,有的人也现实得可怕,抛妻弃子,抛夫弃子等等,但不可否认,他们将青春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他们是时代的弃子,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去,本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歧视。
但无情地现实再次给了他们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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