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风和日丽。
空中飘浮着灰色的云层,将阳光隔绝在云层之上,然而,总有些光线穿透了云层的缝隙,照射下来,落在了渭水南岸,那里离着万年县有着三四十里,距离前方的灞上军营有十余里,官道在小坡的那头,小坡上长满了树木,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过,隔着小山坡,还是能听到官道那边的马嘶驴鸣。
这边山坡往下,是一个平坦的滩涂地,滩涂地往前,濒临渭水的是一片芦苇丛,接着白花花的穗子,风儿沿着河面吹来,泛起了一层层白色的浪花。
范无忌整了整头上的玉冠,轻轻捋了捋低垂在耳边的发丝,远望着渭水北岸。
那里,同样有着一片芦苇荡,同样有着滩涂地,同样有着一片小山坡,山坡上林深叶茂,偶尔弹出一片红墙,或者一溜碧瓦……
那里,是关中顾家的田庄别业。
关中有着四大家族,这是除开了皇族杜氏,毕竟,没人敢和皇族相提并论。
京兆顾家,蓝田吕家,渭南林家,以及凤翔的郭家,其中,前面三个家族都是古老世家,绵延传承了一千多年,不管是前朝,还是战乱时期,哪怕有所损伤,也都保持了家族传承,并且,有所壮大,这是因为这些家族不仅有着文教,而且还拥有着武道。
文教可以传家,武道可以护家,相辅相成。
至于凤翔郭家,因为郭令公横空出世,郭家的势力一下子就爆发出来,现在,隐隐是四家中的第一,不过,像一些门阀世家并不看好郭家,觉得底蕴不够,现在是其兴也勃,多半其亡也速。
范无忌望着对岸,眼中掠过一丝阴影。
他虽然自称小侯爷,行事也横行无忌,然而,这小侯爷也只能在市井中说说,所谓横行无忌也只能针对杨南和刀疤六这样的小子,至于像那些真正的门阀子弟,不要说四大家族,就算稍微有些历史和势力的门阀,他也不敢得罪,因为世家不是单独存在的,像关中这一带的豪门,他们相互之间联姻,牵扯极广,有时候,牵一发动一身,是极其庞大的庞然大物。
在那些门阀子弟面前,他像是一个小丑,各种卑躬屈膝,知道他喜欢看戏,偶尔还有人逼他上台演戏为众人逗乐,这些,他都会咬着牙笑着答应。
只有这样,那些门阀子弟才会接纳他这个阉党。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屈辱的童年,那时候,为了得到杨南和刀疤六的认可,为了让大伙接纳自己,他也是扮演着丑角,任由那些家伙欺负。
所以,他掉头回来找上了杨南和刀疤六。
其实,他已经和他们不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也没有想要报复这两个家伙,毕竟,那时候大家只是小孩子,虽然被欺负,他们也曾为他和其他小孩干过架,所以,算不得什么。
但是,被那些门阀子弟羞辱之后,范无忌就有些气不顺了。
这口气憋不下去,必须发泄出去,找谁发泄呢?
这时候,杨南和刀疤六的样子也就浮现在脑海。
“大郎,请坐……”
一个甲士站在他身后,将一张铺着锦缎的椅子放下,确认了放得非常稳当之后,这才给范无忌打了招呼,让他坐下,另一个甲士则拿着一把遮阳大伞来,将大伞竖立在椅子后方,用力地扎入地面,摇了摇伞柄,发现对伞盖没有什么影响之后,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多谢南二哥……”
范无忌向一旁的甲士点点头。
“大郎,不用如此!”
南二回了个礼,肃立在坐下的范无忌身后。
范无忌出身寒微,现在骤然富贵,虽然骄纵,却也知道分寸,对身边人极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手下,所以,范通的那些亲卫非常喜欢调到范无忌身边来,这个南二跟随范无忌也有三四年,算是他手底下这批亲卫的头目,据说,已经打通了小周天,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把好手。
这一次,范无忌带了八个甲士出门。
他也怕杨南和刀疤六狗急跳墙,所以,准备充分,如果那两个家伙真的要有妄动,杀他个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我坐在城墙上,观那城外兵马来往,乱纷纷……”
他轻轻哼着小曲,眼神阴沉。
以前,他之所以让杨南和刀疤六相互争斗,无非是想看戏,开心一下也就算了,并没有真的有致他们于死地的打算,这一次,之所以这样做,实在是因为受了极大的屈辱,而让他屈辱的家伙正是来自顾氏,一个年纪轻轻就做了道士放浪形骸的家伙。
顾青夜,一个出自顾氏三房的狂生。
有一次,这家伙喝醉了赤着身子在朱雀大道上狂奔,一丝不挂,无遮无掩,那时候,皇帝正在和顾家商量,让他迎娶高阳公主。
这件事发生后,当驸马一事也就泡汤。
前几天,在曲江的画舫上,有着一个聚会,参加聚会的门阀子弟平时和范无忌都比较熟悉,所以,他也坐在了末座,当一个陪客,做一个捧哏,就像往常一样。
顾青夜穿着一身道袍不请自来。
一来就直奔主座,住在上位的那个家伙忙不迭地让座。
然后就是各种介绍,几乎每个人都出自世家,和顾家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当然,这里所有的家族加起来都没有顾家一家强大,他们其实都是跟着顾家混饭吃,算是顾家这一系的人马。如果换成蓝田吕家的那帮人,顾青夜这样不请自来,他们虽然不会赶他走,也不会任他恣意妄为。
最后,介绍到了范无忌。
顾青夜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我认识……
听到顾青夜居然认识自己,范无忌掩饰不住喜悦之情,笑容像花儿一样爬了上来,然而,顾青夜突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此说道。
你就不是那个自称小侯爷的阉党……
听顾青夜这样一说,范无忌顿时尴尬了,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不知当收还是不当收呢?
哦!
顾青夜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手,然后,笑着说道,姓范的,听说你唱戏很厉害啊,要不,今儿个就在这里给大家唱那么一出?
他这样一说,其他人自然大声附和,跟着起哄。
没人站在范无忌这边。
范无忌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狂涌上头的血液压制下去,他继续笑着,笑得小心翼翼。
顾少爷这样说,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想要表演他最老手的秦腔,唱一段定军山,当初,在汉中定军山,蜀汉的老将以寡敌众,一次突袭,竟然斩杀了北魏大将夏侯。
这是老生的唱腔,范无忌比较擅长。
就在他站出来,准备展示之际,顾青夜却喊了一声慢。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范无忌。
“小侯爷,听说你女装扮相极好,要不,在这里给我们唱一出昭君出塞……”
不待范无忌回话,他转身对一旁侍候的那些歌女们说道。
“你们这么多人,找一个和小侯爷身量相差仿佛的,弄一套行头给小侯爷换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范无忌有着两个选择。
第一个自然是拂袖而去,绝不会受这羞辱,如此,顾青夜虽然仗着顾氏的背景,却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前行逼迫他范无忌,范通也许算不了什么,是的,神策军的卫指挥使对顾家来说不算什么,顾家就有人在神策军任卫指挥使一职。
但是,范通背后那位是庞然大物,哪怕是顾家,恐怕也不敢得罪。
像顾家这样的大家族,奉行的是中庸之策,在该扩张的时候扩张,在该收缩的时候收缩,绝不会轻易去得罪其他的强大势力,哪怕,这能带来非常多的利益。
他们只要能保持现状,那就无人敢惹。
不管是谁在台上,不管是谁坐在上面的那个位置,都要依赖于他们。
范无忌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会被这帮门阀子弟排斥在圈子之外,所有的门阀子弟都会和他断交,以前做的一切全都成了无用功。
第二个选择很简单,那就是穿上女装唱旦角,让在座的诸位哈哈大笑。
看上去,范无忌并没有犹豫,他选择了换女装唱戏,在唱戏之前,还用女声笑着说,自己唱得不好,还请诸位君子多多怜惜。
当然,他的内心在滴血。
离开画舫之后,他也就来到了万年县,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
事情过去几天了,他也了解了顾青夜为何要针对自己,无非是纵马疾奔的时候,踢翻了好几个乡农的菜摊,因为忙着去打马球,快要迟到了。
就为这区区小事!
姓顾的,你们顾家发展成现在这样子,伤天害理的事情恐怕也没有少做吧?
你找我来打抱不平,是不是脑子有恙啊!
当然,范无忌只能生受着,就算给自己那个便宜父亲说,也是没用,只能把这口怨气发泄在杨南和刀疤六身上,谁让这两个家伙以前欺负自己,欺负得那么惨!
“来了!”
一个甲士在范无忌耳边轻声说道。
这时候,一群人从山坡下的树林绕出,来到了山坡下的空地上。
在下面,如果不抬头仔细观察的话,并不能瞧见山坡上的范无忌一行,就算看见那伞,也只会认为是贵人踏青,而范无忌居高临下,却能清清楚楚地一览无遗。
好戏就要上演!
范无忌拿着折扇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哼起了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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