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刚一离开,空虚道长便马上关闭了房门,然后有些神思不属地走回了自己刚刚收拾好的包袱前,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半天回不过神来。
树大招风了么?
空虚道长一声苦笑。
就在几个月前,那时候空虚道长还在跟周易合谋着怎么给南阳降雨。
后来,因为周易如今天这般突然消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空虚道长担忧之下,不但给周易卜过一卦,也给自己算过一次。
当时卦象一出,空虚道长也是如失魂落魄,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卦曰:子害未,寅刑已,辰午冲酉亥。
四柱之中,三刑齐到,六害毕至。
正所谓:羊鼠相逢一旦休,从来白马怕青牛。蛇逢猛虎如刀截,金鸡遇犬泪双流。
卦象大凶,不死也难!
就为了这一卦,当时的空虚道长好几天都精神恍惚。只是后来周易的突然回归,打断了空虚道长的胡思乱想罢了。
当时周易一见道空虚道长的模样,就觉得一月不见,空虚道长形如枯槁。空虚道长的回答是:以阳寿为阴,强行占卜以致伤了元气。其实何尝不是空虚道长,自己被自己卜的卦象给吓到了的缘故?
空虚道长虽然为人比较豁达,但毕竟也是凡人一个,日子过得好好地,焉能如此轻易地看透生死?哪怕再虔心天尊,也也不代表他愿意早早挂掉,好找些前往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去觐见寻声救苦天尊啊!
后来,随着周易归来,空虚道长又是忙祈雨,又是忙“宣传”,降雨成功之后,空虚道长又开始忙着躲避访客,如此繁忙之下,以至于将占卜卦象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了。
如今,听着门前的道童告知来了“圣旨”,空虚道长心头一紧,立刻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几个月前的卦象悄然浮现。
难道,那日卦象应在今日之劫?
不管劫不劫的。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的啊!
空虚道长一个人在房间里空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地回过了神来,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刚刚包好的包袱,取出了一件最华丽的道袍,然后才定了定神,换上了道袍,硬着头皮一声长叹地走了出去。
那一脸严肃的模样倒不像去接旨,而是去赴死一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立国之道,在德在民。万民之愿,风调雨顺。然去冬以来,气有不合,天有不顺。天灾并起,坏我生民。兹有南阳静虚观空虚道长,行于至善,明于慈悲,道法高深,闻于朝堂,攘灾祈雨,救民无数。朕实感念。特赐五品云微济世真人,以敬高功。赐金丝云绣道袍一件,白玉如意一对,真丝云履一双,以表其彰。诏进京祈雨,以救万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音刚刚把圣旨念完,大殿之上的立刻响起了一阵恭喜之声,不但是陪同而来的南阳官员,地方士绅,甚至大殿内玄妙观中的同道,都向着空虚道长恭喜了起来。
面对着满堂的笑脸,面对着一众官员,士绅,还有道友的恭贺之词。空虚道长却只能是一脸强颜欢笑地勉强应付着,心里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喜”从何来?
若是真会祈雨也就罢了!
有了皇上的圣旨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若是不会呢?
空虚道长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明明知道此去京城凶多吉少,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空虚道长有焉能拒绝,焉敢拒绝?
若是实话实说,不但一个欺君大罪,而且还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头落地啊!
至少自己的静虚观是保不住了,而且很有可能连累到南阳的道门。
待到众人“贺喜”完毕,空虚道长已经感觉到了一阵心力交瘁。勉强地应付出摆了摆笑脸,然后借口“元气未复,身多疲累”,忙不迭地离开了大殿,一个人回转了自己暂居的静室。
没有了大殿的喧嚣,没有了人前的伪装,独自一个坐在静室之中的空虚道长终于可以卸下面具,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了。
太上曰:五色令人盲目,五音足以乱耳,五味使人浊口,五欲渐至迷心。
人生大难,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如今,空虚道长自己之所以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不就是因为前番五欲迷心,咎在欲得吗?
只是“欲”也罢,“得”也罢,事已至此,一切无可回转。从得道圣旨的那一刻起,空虚道长其实早已经无路可走。
连逃走都不行!
生在南阳的空虚道长,名声能为朝廷所知,除了河南官员的奏折之外,自然少不了天下同道的“功劳”。
当张天师拒绝了皇帝的召唤之后,道门急需一位能代替张天师主持祈雨的高功修士。
以图挽回道门的颜面,以及拯救道门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而所有的事情都要从一个多月之前说起.....
大明北方普遭大旱,万历皇帝也终于记起了祈雨的圣旨。追查之下,内阁被皇帝抓住了“把柄”。这段时间,内核少有地比较配合其皇帝的动作来了。而祈雨的圣旨也是六百里加急送往龙虎山的。
只可惜,圣旨到时,龙虎山的那位张天师却早已病得奄奄一息,行将羽化了。就连接圣旨的时候,都颤颤巍巍地需要人扶着,又何如还能远赴千里之外的京城去祈雨呢?
传旨的使者无法,只能怏怏地带着张天师府的请罪奏折回返了京城。
张天师大病难行,祈雨之事也不得不暂且放下。只是大明的旱灾仍在继续,而且还大有越演越烈之势。
这让万历皇帝如何能不急?
当万历皇帝拿起张天师府的请罪奏折那一刻,是真心怀疑过张天师是不是在装病推辞。
好在一番探查之后,才证实张天师病在自己发出圣旨之前。毕竟都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既然还没得道成仙,生老病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万历皇帝有些泄气,好多天闷闷不乐,几乎要真以为是老天是降罪于自己了,所以才会降如此天灾来警告自己,来祸害大明百姓。
就在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以为祈雨之事可以不了了之的时候。几封在通政司被压下了半个多月的奏章。神奇地被送到了万历皇帝的跟前。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本已经被旱灾弄得焦头烂额的万里皇帝如何能不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不管祈雨之事,是真是假!万历皇帝都需要一件事情来转移人们的视线,那怕这一场祈雨,礼仪居多。
只要祈雨成功,便从根本上扭转万历皇帝陛下“获罪于天”谣言。
说起来,万历皇帝一大半的憋闷都来自于外界的议论以及那一封又一封,一封比一封尖酸刻薄的奏章。
上奏折的大多都是些芝麻小官。官虽小,口气却不小。若是不懂的人看了,还真要以为大明官场之上尽是些赤胆忠心,一心未国的好官了。
然而,看懂之后,才会真心觉得这些奏章的背后,其心可诛。
因为奏章之中,不见半点解决天灾,赈济灾民,乃至解决朝廷钱粮短缺的办法,反而尽是接着天灾之事,引经据典地“劝”皇帝洁身自好,早日临朝,劝皇帝早立太子,收回矿监,税监苛政,甚至还有劝皇帝反省自身,下“罪己诏书”的。
一大帮接着天灾说事的御史清流,言官文臣们可算逮道机会了。不但奏折如此,在外面更是编排出万历皇帝种种昏君行径,那天灾生生地说成了皇帝的过失。
以至于获罪于天,从而降下天灾!
这哪里是在上奏章?这分明是在借着皇帝的脸皮,给自己刷声望,刷来日飞黄腾达地“政绩”啊!
万历皇帝如何能不恼怒异常,却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就连反驳都做不到。
谁叫他是天子,谁叫他大明朝皇帝呢?
这些官员何尝不知道皇帝的糟心,既然敢上,自然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皇帝骂不过天下文官,反驳起来也有心无力。就连廷杖也不过给那帮居心否测之镀上一层金光罢了。
若是打不死他们,他们便成功地刷到了“廷杖”成就,成为文臣楷模,成为清流代表。日后无论在野在朝,都有了一份沉甸甸地光辉履历。
可若是打死了,万历皇帝就更要头疼了。因为这不但给自己增加一个“昏庸残暴”的名声,还得引来大批文官更凶狠的攻击。
正因为有了这些事情,万历皇帝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把所有奏折留中不发。然后不顾天下官员士绅的议论,毅然给南阳的那位空虚道长颁下了嘉奖以及召唤进京的圣旨。
因为皇帝陛下需要一个能代表天意的人,去证实自己根本没有获罪于天的行径,也没有失去昊天的眷顾。
至于如何能证明此人能代表天道?
能呼风唤雨,能祈雨成功之人,不正是渺渺天意的最好代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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