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天地间已然充斥起一股寒气,洒遍苍穹下每一个角落。
后半夜的尽头,临近凌晨的时候,明月尚高悬天空,太阳尚未升起。北邙山附近的一处普通村落里,依稀有着几乎人家点起了灯。
盛二狗慢腾腾的穿起一件夹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里面叫道:“婆娘,水烧开了没有?”
里面传出一道妇人的声音:“开了,你把茂儿叫起来吧,给他洗的白净净的,好上路。”
盛二狗答了声好,随即走入里屋,把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叫醒,抱到一个大澡盆子里。
“爹,你这是要干什么?”盛茂懵懵懂懂被叫醒,有些手足无措,感觉今天有些怪怪的。
盛二狗看了他一眼,拿起一个水瓢一边加水一边道:“今日爹带你去个地方,那里会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娃在那里,爹要是不在那,你要好好听那里大人的话。”
“爹为什么会不在那里?”盛茂很是奇怪。
“问这么多干什么,到时候乖乖呆在那里就是了!”盛二狗不耐烦道。
见此,盛茂吓到不敢再说话,低着头任由盛二狗清洗着自己全身,心里无由生出一些忐忑。
洗完澡之后,一妇人拿着一条毛巾把盛茂身上所有的水珠都擦的干干净净,然后给他穿上了衣服,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舍,最后叹了口气,拿出两颗糖道:“茂儿,带着路上吃。”
“谢谢娘。”盛茂虽然年纪小,但特别乖巧懂事,两年来除了上次因为看见北邙山中有神人打恶鬼,一时好奇跑到其中,险些没能被找到之外,再没犯过什么错。
但他越是乖巧,妇人越是感到心里有些难过,不由看向了盛二狗,盛二狗顿时呵斥道:“咱们当初收养他不就是为了今天么。再说他一个被丢弃在荒郊野外的孤儿,要不是咱们他能活到现在吗?这两年的养育,也到了他回报我们的时候了。”
说着,他一把抱起盛茂,看着外面朦胧的天色,大步走向村外。
村外是一片树林,树林旁边是一条河,河上有着一艘船,此刻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一大一小。
父亲或是母亲抱着一个孩子。
盛二狗带着盛茂走上船,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便与一片的一个中年妇人闲聊起来。
“大姐,你也是带孩子去那里的?”
“可不是嘛!”妇人叹息道。
他又问道:“您是隔壁村的吧,家里那口子多大啦?”
“要四十啦,早些年被拉去当兵,断了条胳膊回来,根本干不了重活,现在年景又这么差,根本活不下去了,否则我也不会想着去那里啊!”妇人叹了口气,眼里露出凄凉。
看这情况,盛二狗当即闭了嘴,不再多问,上去把正在和另一个男孩玩闹的盛茂抱回,却不了那个男孩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股寒意莫名袭来,让他浑身一颤。
这时他才仔细的打量起这个男孩,他大概六七岁,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脸色苍白如雪,包裹着一层仿佛鱼鳞一样的皮,看上去充满了煞气。
望着这红衣男孩,盛二狗心中不由生出一抹寒意,感觉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老虎看待猎物一般,带着生杀予夺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该死,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孩子?”盛二狗心中咆哮着,身体却有些颤抖,一把抱走盛茂,远离了红衣男孩。
那男孩也没有在意他,轻蔑的瞥了瞥船上所有人,眼中弥漫着一抹妖异,是一种漠视一切生命,位列食物链顶端者的姿态。
……
“这个孩子很特殊。”高空之中,牧均屹立在苍牙的背上,指着下方红衣的男孩,缓缓说道。
“唔,你为什么这么说?”单仙止在一旁的空中有些不解,同时郁闷的瞥了瞥牧均身下的鹰。
苍牙不喜欢除牧均以外的其他人骑在它头上,好在他的修为不差,早已达到了御气飞行横渡虚空的程度了。
这几日牧均一直关注着盛茂一家的动静。
牧均肃然道:“他心中藏着一头魔鬼……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魔鬼,多数人没有资格接触到它,少数人被魔鬼吞噬掉,失去了自我,而极个别的人则斩杀了自己的魔鬼,成为了自己的主宰。”
“曾经我就险些被自己的魔鬼吞噬,后来我战胜了他,所以有了现在均。”牧均平静的说道,目光轻轻扫过单仙止的眸子,后者身体微微一颤,移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牧均再次把目光看向下面,道:“比起别人心中的魔鬼,这孩子心里的魔鬼又更特殊。均很好奇,他会做出什么……”
……
船在一处巷口停下。
盛二狗带着盛茂走下船,那个红衣男孩被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拎着带着。
一路上有着许多类似的组合。
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一样,那是一个巨大的庄园,外面写着“官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的字样。
其实这里是菏泽府金百万金太守的私人庄园,这个秘密谁都知道,不过谁也不会说出去。
金太守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别看他外表臃肿如肥猪,对任何人都是笑嘻嘻的,可他吃人的时候也是这种笑容的。
吃人这个词放在别人身上是形容对方心狠手辣,放在金太守手上可就是货真价实了。
整个菏泽府,谁人不知金太守的可怕?他是这片土地的无冕之王,甚至比皇帝来的还要可怕!
到了庄园,等到中午时刻,盛二狗抱着盛茂,终于站在了一个挂着“特别收购处”牌子的门前。
进去是一个院子,里面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中央有一个椭圆水池,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龟,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
盛二狗战战兢兢的,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盛二狗赶忙排上队伍。
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红衣男孩。红衣男孩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阴鸷的眼睛放射着凉森森的光芒。
盛二狗咧开嘴,想咧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为煎熬的一个时辰,小楼里响起了进步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
几位女人用棉花蘸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搽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
盛二狗用袄袖子擦干盛茂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顺了顺盛茂的头发。
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红衣男孩蜷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啷啷开了,现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
收购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
盛二狗因为惧怕那红衣男孩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
过了好久,终于排到那络腮大汉了,一个青年把那红衣男孩接过去。红衣男孩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盛二狗心惊肉跳,但那青年浑然不觉。
他脱掉了红衣男孩的红衣,用一根木棍戳着男孩胸脯上的肉,男孩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工夫,盛二狗听到那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乙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青年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说道:“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丁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点银子,掂量了两下,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
这时,盛二狗听到那被贴上了乙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高声叫骂:“操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人打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的声音粗粝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
盛二狗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满皱纹,那神态表情宛如一个小屠夫。
那青年与里面其他几个收购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
红衣男孩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呆,交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的。
收购继续进行。那位青年对着盛二狗招招手,盛二狗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乱跳着。
似是发现不对,盛茂嘤嘤地哭起来,盛二狗结结巴巴地安慰他,哀求道:“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欢爱哭的孩子。”
那青年低声问:“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养的是吗?”
盛二狗嗓子干燥疼痛,话出滞怠变音。
青年继续问:“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是,他不是人。”盛二狗回答。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你交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交易,钱货易手永无纠缠对吗?”
“对。”
“好,你在这儿按个手印吧。”青年说着,把一张写着密集文字的纸推给他,并推过了印泥盒子。
盛二狗迟疑道:“兄弟,我不识字,这上面写着什么?”青年道:“是你我刚才的对话。”盛二狗把一个鲜红的大指印按到青年指给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他感到一阵轻松。
一个妇人把盛茂接过去,脱光衣服,浑身上下检查了几遍,点头道:“勉强算甲等了。”
盛茂这时十分惶恐的望向盛二狗,嚎哭起来,手里死死的攥着两颗临走时娘给他糖。
不容他哭泣,那妇人当即把他抱到里面去。
那青年拿出一小块银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称了称,递给盛二狗:“甲等是四两银子,你收好。”
盛二狗手指哆嗦,抓过银子来,胡乱掂量了一下,脑子里一团模糊,他紧紧地攥住银子,带着哭腔问:
“这银子归我啦?”
青年点了点头。
“我能走了吗?”
青年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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