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早上,都是我在做早餐,做完早餐,小池也起来洗漱了,吃过早餐后,她开车到学校,我在洗碗时,习惯性地打开音乐,妄图给平庸的劳动带来不一样的意义。
假装高雅。
听到一个曲子《辛德勒的名单》,包括弦乐曲和童声合唱,带给我一种深入骨髓的凄美。
人生注定是个悲剧。
当你刚刚建立起对一个人的信任或亲近,即使从未有背叛,也终将告别。当你刚刚熟悉一个环境或一种生活方式,随意的一个意外,也可以打破你所有建立起来的把握。
对这种悲剧,所有的反抗终将失败。我们听到贝多芬的《命运》,他的反抗只留下了音符,而心境早已逝去。在人类最伟大的文艺作品中,悲剧是永远的主题。在情感上不断地告别,就连存在,也将不存在。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在看透人间别离之苦,连告别世间繁华的李叔同,也不得不感叹人生的悲凉。
就象循环的机器,日子平静而快乐地旋转,晨光还留在记忆中,夜晚就已经到达。
我做梦了,不是因为小池论文的原因,也不是因为《黄帝内经》的原则,更与弗洛伊德无关。我就是做梦了,在身边小池娇柔的呼吸中,在她温暖的体温旁,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笑、我的哭、我的念想、我的喜欢,在梦里,都与她无关,尽管她离我这么近,对我这么好。
梦里回到小时候,我妈妈到外婆家,妈妈背着一大包东西,刻意掩饰了艰难,我要妈妈抱,她笑着对我说:“乖,自己要走,自己走到外婆家,就有肉吃,庄娃最能干,外婆最喜欢了。”
我蹦蹦跳跳,一会在妈妈前面一会在妈妈后面。过一会,我又不想走了,妈妈跟我唱起了儿歌:“虫虫虫虫飞,飞到家家屋的去,家家不给我打狗,我就阴倒走,家家不给我吃肉,我就阴倒怄”。
在仿佛听到家家喝退狗的声音,在仿佛闻到家家屋里肉香的时候,我哭了,我哭醒了。发现自己没有泪,身边只有小池的体温和呼吸。
孤独不言而喻,即使在最爱的人身边。
我觉得我拥有了一些自己不配的幸福,不知道这种幸福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在我从小的记忆中,所有好处都是有代价的。比如,小学班上有个女生,他爸爸回来,给她带了一块香香的橡皮,引起了我发小二娃的兴趣。他带我去商店问,商店说没进这种东西,如果我们想买,他下一周可以进两块回来。为了这两块橡皮,我们就在星期天帮镇上的牛肉厂割草,两个人忙了一整天,终于凭自己的劳动,卖到了钱。星期一,我们俩到商店,老板果然进了两块这样的橡皮,当买到橡皮后,那个幸福感充满了整个夏天,每天晚上,我把它放在我的枕头边,闻着它的香味,睡得心满意足。从小,每一个激动人心的小本子、色彩艳丽的新铅笔,都是我从劳动中换来的。有一回,二娃的姐姐招呼我上山,她发现了一块坡地上,有大量的天门冬,这是一种中药材,我、她、二娃用一天的时间,把它们扫荡干净,尽管中午没有吃饭、下午的小雨打湿了我们的衣服,但我们还是收获了满满的幸福感。你要知道,我换来了期盼已经铁皮文具盒,这可是个值得骄傲的大物件!
那个曾经最爱我的人,我是否也会出现在你的梦中。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给你带来某些残存的希望,点亮你黑暗时那不忍直视的火光,但你总是突如其来,映衬我的孤独,在白天我自以为是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还有一个美好的人,具备一切的条件,让我逃避,让我疗伤。
我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你不会出现。那伤口也应该早已愈合,那疼痛不会再来。我躺在幸福的角落,在远离故乡的地方,躲开了一切熟悉的人,接触了大量的新鲜。不是说生生之谓易吗?不是说新事物总会战胜旧事物吗?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药吗?
我还是失败了,你躲在最深的角落,偶尔在梦中出现,一句儿歌,也会让我泪如泉涌。
我不能哭,我不能输,我要稳起,像他们说的那种坚强。
在黑夜,一个个人在我眼前浮现。这是一群怎样的不知死活的人啊!李茅,以为以个人的能力改变世界,他从未想过,自己终将走向灭亡。他没受到过伤害,他以为这是他的素质和努力避开了伤痛,其实,任何突然的变故都会激怒他、伤害他,他只不过运气好,没有遇到危险。他只不过命好,遇到的对手是爱他的然然。张思远,以为世界美好,所有美好只要追求就会到来,以为世界阳光,甚至可以达到自己也可以阳光面对的程度。他以为他不会受到伤害,但他父亲一旦有事,便被击溃得不成模样。
我是理解小苏的,为了逃避贫穷带来的屈辱,他选择挑战,尽管后来的尝试显得那么荒唐,结局与预想大不一样。烦恼如影随行,不管你贫穷还是富裕,那个环境带给你的,你没有办法抹平创伤。如果你看过于连,你如果像他一样出生于底层,你会理解他的动机,只不过这个动机扭曲了他的性格,造成了他自以为是的悲剧人生。了不起的盖茨比,英勇机智的盖茨比,追求爱情的盖茨比,热爱挑战的盖茨比,你为什么为一句“出生低微”而愤怒?为一句别人的讥笑而扭曲?你本该拥有一切的,为什么因情绪而失去?因为那个伤疤没好,揭开时的疼痛永远可以击垮你。
我是理解班长的,责任是他摆脱孤独的借口,赋予家庭责任以崇高的意义,在这个意义覆盖下,所有的痛苦都暂时归于沉寂。他是在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啊,痛苦,偶尔浮现在他的胡子茬里,孤独,偶尔浮现在他看似麻木的目光。他为家人活着,他为别人活着,他为价值活着,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是否快乐过?疯狂过?绽放过?他不去想时,他可能还自以为幸福,只要他去想,他就会产生遗憾和失落:这是一个没有自己的人生。
我也试图理解高妍,及时行乐吧,人生短暂。找个工作吧,向父母妥协。谈个恋爱吧,人们都是这样。但是,她总在不满足,在抽烟时的火光中,孤独明灭,在蹦迪时的跳跃中,奋力冲杀,我觉得,她是了解悲剧性的,她也了解努力是徒劳的,她在两者中拉扯,变得脾气冲动、性格乖张。
但,我如何理解身边这个人呢?她似乎承认了悲剧的人生,所以用坦然来表示不在乎?或许,她像唐吉诃德一样,硬要冲杀一可战胜的风车,哪怕她有时也知道,爱情、音乐、文学、思想甚至肉体的欢娱,都不过是一支支破旧的长茅、生锈的铁枪?
人生仓促,情感明灭间,我在何方?
我知道,这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好像新的世界打开了它的扉页,偶尔偷窥的目录,就可以让我充满想象。我们怀着巨大的期待,准备细细口味即将到来的每一个章节。但我现在知道,那翻书的手啊,那刀痕刻画、布满伤茧的手啊,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的视线。
也许,有人把人生看淡,以平静的心态接纳未来,以过去心不可得的言辞鼓励自己不去回望,以未来心不可得的的原则规范自己减少期待,让现在的心情平缓,让风随意翻开,其实,还有一个心在动,因为你在,等风来。
等风来,要站在高处,要会观察天候。这种能力不是生而俱有,经过无数次的练习或者无数人的设计,我们终于站在了高处,在心灵上扩充了辽阔的境界,我们终于看见了即将变化的天气,在智慧上洞察了趋势和未来。但那又怎么样呢?你带书了吗?或者,有人早已替你翻开?
记忆是成为心的元素,过往是形成我的基因。过往虽然难再,但心境却如影随行,在某个脆弱的夜晚,甚至不毫不知情的某个睡眠,扎你一下,痛得你来不及叫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谁?有个答案:我思故我在。但这个答案也不可捉摸:现在心不可得。
现实的突变性和情感的连续性,构成一对矛盾,造成我们的思想总在破碎的拼接之中。
她醒了,估计早就醒了,她也呆呆地望着黑夜。外面有残存的霓虹,让窗帘移动了几个光斑,偶尔有汽车的声音,让静夜的情绪具备现实的背景。
“你啥时候醒的?”她问。
“刚刚,或许醒了有一会了,你怎么也醒了?”我岔开了话题。
“睡觉没有梦,好无聊,于是就醒来看看。”她转身向我:“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牵住了她的手,牵手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我真的无话可说,在某个深处,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你也没有说的能力。
这一牵手,一切都变得比较明显了,两个孤独的人,如不能互相融入,那也只能互相慰藉。尽管她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她随时准备为你做些什么,她的价值就是:她就在这里。
相对她,我也一样。
我终于知道,灵魂无法穿透皮囊,也无法倾诉对方,最黑暗的环境是最安全的,因为灵魂不能见到阳光。无能为力的依靠,孤独不要指望别人来帮忙。
人为什么感到孤独呢?是因为在痛苦面前的无助?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孤独,当有一种感觉言语说出来对方不明白时,或者这种感觉语言根本就说不出来。尤其是对着最了解自己的人,对着自己最依赖的人,他也不懂我的感觉,你就感到了孤独。有些事你无法倾诉。
我想起了庄子和惠子的故事。庄子和惠子来到河边,庄子感叹:“这些鱼游得自由自在,多么快乐啊。”惠子马上反驳到:“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这是一个著名的逻辑反驳,庄子却用诡辩的方式躲开了:“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鱼的快乐?”
我们要回避,开始说话。
“你觉得我好吗?”小池像是知道我的心思,她先开口。
“好,像我这样一个寒冷的人,有你在一起,温暖不少。”我得安慰她一下,免得她落寞。
“有些事仿佛不可勉强,但是我就是想试试。我不服,孤独会伴随一生,那些几千年来漂泊的灵魂,也有风流犹拍古人肩的时候。”她恨恨地说道。
我知道“风流犹拍古人肩”的来历,那是苏东坡的名句,说是读书时的快乐,仿佛与古代先贤对话,甚至可以产生称兄道弟之感。但是,这只是读书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从字面到字面。你知道古人当时的境遇?你知道他当时的环境?你知道他这些话是对谁说的?你看古人的文字来揣摩古人的心情,在我看来,主要靠猜。
“悲剧不可避免,但悲剧是把美好的事情撕碎给你看,所以每一个悲剧背后都有一个深刻的美好。如果能够拥有一刻美好,悲剧来了,也不枉此生。”我也说得壮烈。
“我们想这多,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是不是很可笑?”
“谁笑我们?是太阳吗?如果我们能给太阳带来快乐,那么,小丑也很伟大!”
她说这话的意思我觉得有趣了,把太阳逗笑,多么好的比拟啊,虽然不可能实现,但就这样想一想,也觉得非常有趣。如果能够把太阳逗笑,做个小丑也没什么不可以。
“在美学上,你这句究竟是在说崇高还是滑稽?”她把话题转移到美学形式上去了,我知道,她也不敢深入下去,只好转移,这是一种机智的回避。
“本来,我们说的是悲剧,你的问题赋予了喜剧的因子,在这里,崇高和滑稽统一,悲剧和喜剧一体。”我笑了起来,确实有效果。
“嗨,讨论学术有趣吗?我们说点别的。”她又开始试探新的话题方向了。
“那你想说什么呢?”
“不那么远,不那么抽象,不那么烧脑的东西,比如,光线、温度等等?”她向我靠了靠,我们几乎抱在一起,温度确实十分现实。
“先谈光吧,好歹比温度远点,缓和些。”我知道,要保持思维的自由度,必须与现实稍有距离,但要保持话题的沟通性,又必须接触眼前的现实。
“为什么要在黑夜谈论光呢?”她率先发问,就是确定了话题的方向。
“因为白天没法谈论光,因为谈论一个主题需要背景,但光不能以光为背景,只能以黑暗为背景,所以只能晚上谈,况且,你看,窗帘上有光。”我的解释仿佛很有道理,有点自鸣得意了。
“那光是飘忽的,斑点形状,有时一坨一坨地跳,无聊败坏夜晚。”她文艺青年的本色表现出来了,形容词都显得不同凡响。
一坨一坨的,这可以用来形容光吗?是表达她对光的嫉妒还是蔑视?还是说这不是真正的光?
“这光是人造的,没有力量战胜黑暗,但为了存在,它也会尽力挑逗,这不透过窗帘了吗?”
“即使透过了,也让人不舒服,我觉得夜晚就应该黑暗,不应该人为地制造光。”
“人是干什么的?是专门无事找事的,孔子说,人的意义是:参赞天地之化育。即使不能参赞,我们也要掺和,叫你天不遂人愿,我就要掺和你一下!”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她随口念出了张献忠的七杀碑,有一种绝望的痛快感。
听到她的狠话,我知道谈话进行不下去了。比如两个人吵架,如果把最具有威胁的语言说出来,就离动手差不远了。我揣度,张献忠当时的心境估计对人性绝望到了极点,其实也是对他自己绝望到了极点,他不宽容四川人的本质是他不宽容自己的人生,所以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我听后,长时间无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这句话说出了,人在天地面前的绝望。他认为参赞即使有可能,但可能性是很小的,不如接受。但人又不愿意接受,喜欢作无谓的抗争,结果,在悲剧到来之前,企图制造更大的悲剧,以转移视线,但人就安稳了吗?
她或许看出了我沉默的原因,又开始转移和逃避:“我们谈温度吧。”
“为了温度,我们使用了火,造了房子,并且让人们靠近,这就是人与人感情的物质基础,温度代表能量,虽然不足以抵抗自然,但也可以暂时保存生命。”我说这一段是纯粹叙述性的,没有私毫感情的色彩。
“亏你说得这样平静,这是你没出汗,没发烧的缘故吧?”她故意向我脸上哈气:“热情是扑面而来的,你没感受到?”
“不,我正沉浸在高深的思维中,不要打断我的深刻。”我故意回避她的挑逗。
“那我要看看,从高深到现实的距离,时间,给我一点点时间,看你怎么改变。”她的手渐渐伸向我的不可描述地带,我知道,悲剧要远去了,它将被闹剧所覆盖。
我装着冷峻的姿态,像心如止水的圣人;我不作动作的回应,仿佛惯被服侍的帝王。
一首诗歌出现了:当个帝王吧,在最爱你的人面前;让她感受到你的轻蔑,让她的努力没有回报,看着这个女仆跪在你的面前;当个帝王吧,享受这唯一的虚幻;只有最爱的人能够给你,心安理得的崇高,被幻想装扮得有点灿烂!
但是,身体就是这样,有时你越想控制,其实就越控制不了。她将头埋进了被窝,湿润的温度从一个点迅速蔓延,我在迅速膨胀,孤独在哪儿去了?思想在哪儿去了?深刻在哪儿去了?
我不见了。
我大喝一声,在她得意的目光下,在她故意背过身后的貌似拒绝下,我像一个动物,停止了思考,只剩下冲撞。
我思故我在,我不在了。
所有的幻想回到现实,她总是能够打败我,这就是爱情吗?还是双方邪恶的心态在同步扭转?
终于平静后,她鄙视道:“思想是个脆弱的东西,昙花一现的火光,抵不住温度的想象。庄哥,你有一刻不是人了,是不是觉得悲剧的远离?这下,你满意了吗?”
我该说什么呢?此时,我平躺在床上,又恢复了圣人模样,只是,此时已经没有思考,或者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静静地盯着窗帘,麻木地看着那一坨一坨跳动的灯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去了,一直无梦。按所谓的科学道理,每个完整的睡眠都会有梦,但我肯定也是记不得自己做过梦了,等我醒来,天已经大亮。窗帘还是那样,但灯光已经没有了,屋内白晃晃的样子。
我听到了厨房的声音,拖鞋的声音,锅碗撞击的声音。外界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我不愿意去区分,哪是汽车的,哪是自行车的,哪是人的,反正,在隐约的声音中,我知道,我又回到了人间,昨晚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仿佛那么不真实,也许,它仅仅是个单纯的想像。
“起来吧,懒虫,我前几天试验的煎鸡蛋,就是为了今天,你坐床上,我服侍你吃,官人,喝水还是牛奶?”她上身穿着我的大衬衣,荡来荡去,故意装出讨好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力量。
“给老爷放个桌板来,难道要我自己端着吃?”我把戏要演足,这是给对手的尊重。
“官人,不用,我端着喂,您看行吗?”她低眉顺眼,让人于心不忍。
“好吧,就依你一回”我装着勉为其难。
突然,她一掀被子,将餐盘丢在床头柜上,双手拍掌,哈哈大笑:“不要脸!皇帝的新装!”
我上当了,她铺的包袱太逼真,我入戏了,我认真了,认真,我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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