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八年腊月二十九的广州城,比之这个国度的其他地方,迎接新春的喜庆氛围是半点儿也无。
清军主力在江门惨败的消息,伴随着率先撤出战场的部分北线靖南藩溃兵已经传回了广州,等到奉命“拦截”的许尔显带着那两千余平南藩藩兵逃了回来,确认了败局,原本还在购置年货的藩兵家属以及本地文武官员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根据许尔显的报告,尚可喜和朱马喇在战败之际已经在尽力挽回损失了,清军溃兵会在这两位主帅的带领下绕道返回广州。
至于伤亡情况,他有着分兵截击明军骑兵的任务,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样的,只看见了北线清军被明军实现了中央突破,溃兵是向两个方向分散逃亡的。其他的,他便不得而知了。而这一点,从逃回广州城的北线清军那里也得到了印证。
城里面的麻布已经脱销了,虽然不知道出征的家人是否还活着,但是很多藩兵的家属已经开始准备了。同样的脱销的,还有棺椁,不过这些棺椁基本上都只是预定了,因为棺椁店铺实在忙不过来,而藩兵那边也不知道尸首能不能找回来,所以暂且也只能如此了。
行在前往城墙的路上,耿继茂的耳畔隐隐约约的总能听到些哭泣声从沿途的坊巷中传来。明军抵近城下之前,陆陆续续的有些藩兵逃了回来,虽然总体的伤亡情况还不得而知,但是有些阵亡者却是幸存者亲眼见着被明军杀死的,那些人家已经开始准备操办后事了。家中亲眷的哭泣是理所当然,连带着那些家人生死未卜的藩兵家眷似乎也受了传染似的,哭哭啼啼的不停,其中更不乏有恐惧二字,蕴含其中。
时至今日,城池已经被明军围的个水泄不通了,就算是有逃出生天的藩兵也没办法再进得城来。耿继茂这几日来无数次的计算过,早已是倒背如流,此间广州城里只剩下了三千四百余靖南藩的藩兵,其中大多数是留守广州的;而平南藩的藩兵则逃回来两千七百余人,也主要是许尔显带回来的那批。其他的,如果守不住广州,估计和城内的家人这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再见得一回了。
乘着快马赶到西城墙,这两日从城头上向外看去,只说旗号,大致是李定国所部负责包围广州城西和城北,陈凯所部则负责包围广州城东和城南。具体些的,南面的珠江之上,也有些粤西明军陈奇策、李常荣等部的水师,李定国那边也有些诸如王兴、周金汤、邓耀等部的粤西明军,而陈凯在负责包围城东的同时,城东北方向的结合部也多是陈凯的人马。现如今,两支明军已经将这座天南重镇如同是饺子馅儿一般包在了里面,大概就等着下锅呢。
细细观望,听了听守卫西城墙的负责军官的报告,耿继茂已经绕城一周了,对于整个包围圈的变化在脑海中又有了新的一重更新。
尚可喜和朱马喇出征后,耿继茂便全权负责起了广州的防务。起初时,他每日用事,仅仅是比早前的两年稍加振作一些,但主要的事务依旧是由那些藩兵军官们来负责,而他则更多的是把控全局。
他的身子不好,用旁人的话说是被陈凯吓破胆了,所以身子始终恢复不起来。但是真正为其诊治的郎中却很清楚,说到底耿继茂还是心病——对于败给文官的羞耻,再加上介怀旁人的眼光,尤其是清廷对他的感官,这使得他的心境始终充满了颓废、消极的情绪,直接便影响在了伤病的恢复上面。
越是得病,就越要积极面对,这样对身体恢复是有好处的。后世的医学这么看,中国古代的郎中们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耿继茂的心病自然并非是他们这些郎中所能够医得好的。
这样的情状,直到清军兵败江门的第一个消息传回来,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当中,耿继茂却率先行动了起来,以着其悲观的看法来应对此事,反倒是立刻就成了这广州城的主心骨。
调集东莞、增城、三水、从化、清远五县的绿营赶到广州协防,甚至勒令惠州绿营连同协防的新安镇一起放弃惠州府城,赶来广州。除此之外,耿继茂还派人向梧州的定南藩右翼总兵马雄、长沙的西南经略洪承畴以及南赣巡抚宜永贵和江西巡抚蔡士英求援,自然也少不了向清廷报急。
耿继茂的表现确实与他这两年的精神状态如出一辙,但是等到战败的消息传回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当许尔显带着那支清军骑兵赶回来时,所有人都不由得感叹起了耿继茂的判断能力,以及不曾被旁人发觉的成长。
看过了城外的情状,耿继茂匆匆赶回王府。在那里,军议召开,平南王世子尚之信、两广总督李率泰、广东巡抚李栖凤、平南藩左翼总兵许尔显等人先后抵达,向这位广东清军最后的主帅汇报情况。
“城南那边的绿营到还好,我已经派了人盯着那些绿营将帅。”
“城东没有看见陈凯的炮队,估计是还没到呢吧。”
“城北的贼寇不少,看样子清远和从化的绿营是进不来了,除非把江西提标调来,加上南赣的余部和这两支绿营,也许能够冲破贼寇的北部方向。”
“……”
广州的情况非常之不好,这是众人心里有数的。城外的明军战辅兵加一起不下十万,甚至说二十万都并非不可能的。而城里面,两个王府的藩兵残部加一起只有六千余人,李栖凤的广东抚标负责镇守广州新城,始终在城里没动;东莞、增城两县的绿营赶在陈凯围城之前就已经到了;而三水那边,李率泰付不起广州沦陷的责任,只得带了督标赶来,但是当地绿营则没有动,因为耿继茂又调了马雄顺流而下,赶来广州协守,未免道路被明军截断,所以又留下了三水绿营继续在那里时镇守。
算来算去,城里面清军战兵只有一万六千余人,其中大头儿还是绿营兵。这样的数字,比之城外的明军简直就是白送的。
为此,耿继茂从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家属里征调男丁上城协守。两藩原本是有两万战兵的,当年南下时是携带了家眷的,算起来也是十余万的男女老少。另外,他们是汉军旗的编制,藩兵各家里多有包衣奴才,数量亦是不少。甚至就连当年耿继茂的老子耿仲明就是因为南下时收包衣,里面掺杂了不少的逃人,才因为逃人法的酷烈而自尽的。
“协守的男丁里,藩兵家的老少倒是有些经过战阵的,年少的也多有些是有武艺底子,满打满算就又是近三万的兵员。至于那些包衣,只能充当辅兵,外加新城那边的民夫,这城池还是可以勉强守一守的。关键,还是在于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新城加上旧城,广州此时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万的人口数量,但是动员能力上却比四年前杜永和坐镇广州时的七十万男女老少反倒是来得更大上太多了。
耿继茂将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全部动员了起来,但是比之城外的明军却尤嫌不足。为此,耿继茂派人去调集、请求了更多的援军,但是这些援军会不会来,以及什么时候能够抵达,却还是未知之数。到了此时,听罢了众人的汇报以及关于守御的七嘴八舌,他却是又将希望寄托到了尚可喜和朱马喇能够带着那支溃兵逃回,哪怕进不了城,只是在外围骚扰和牵制明军也好啊。
这样的心思,其实众人多多少少的都是有的,却也不敢报太大希望。毕竟是溃兵,哪怕带队的是尚可喜,可对手却是李定国和陈凯,也绝非是什么易事。
不敢报太大的希望,并非是不会去寄希望于此。但是,这一次,没等希望再度付诸于口,尚可喜的亲信谋士金光却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挥退了王府的侍卫后便告知了一个让他们如坠深渊的消息。
“昨天捞上来的那个满洲八旗已经醒了,他说,平南王爷和固山额真在佛山被陈凯堵截,那支撤回来的大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人,是昨天从码头上捞上来的。这个不会游泳的满洲八旗抱着一块儿搭建浮桥的木头,一直飘到了广州城下。有那块儿大木头的浮力,他倒是没有淹死,但是泡在腊月的珠江水里那么长时间,被捞上来时已经冻僵了,现在看来若非是在辽东那苦寒所在生活久了,足够抗冻的话,估摸着早早就死于失温了。
满洲八旗带了令人震惊的噩耗,靖南王府的大殿上当即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其实,刚刚接到兵败的消息,他们是有机会撤离广州的。但是这一次的援军是有三千满蒙八旗的,那么多的满蒙八旗生死未卜,他们这些汉军旗的奴才怎么敢先行撤退,结果就拖到了明军围城,想跑拖着那么多家眷也是痴人说梦的了。
良久之后,耿继茂好生安抚了一番尚之信,又重新振作了一番众人的士气,才暂且散了军议,留给已经接近于狂暴边缘的尚之信以缓冲的时间。只是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却不由得在心里面将清军的阵亡名单里加上了尚可喜、朱马喇和班志富等人的名讳。
“平南王爷没了、固山额真也没了、还有徐帅和班帅,另外连帅也不知所踪,八成也是不幸了。现在,城里面就剩下了许帅。这时候,或许只能寄希望于马帅和惠州镇能够对老本贼和陈凯起到牵制作用,防止城池过早的被破掉。至于再往后,就只能看洪经略能不能够力挽狂澜了。”
三万多人的清军主力都完蛋了,现在城里面倒是有四万多所谓的战兵,但是成分几何,他是最清楚的了。然而,他们的对手比四年前的他们更为强大,尤其是当今战局,福建陷落,江西、南赣空虚,广西自保有余、援助不足,当江门兵败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就已经是一脚踏进了棺材。
寄希望于别人,这本就是最不该去做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耿继茂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城内是一片的愁云惨淡,而城外,城西的李定国的大营里,陈凯在座,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也是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连城璧还在新会料理后路,这边不能没有粤西文官坐镇,于是乎郭之奇便赶了过来。比之陈凯逼走其人的时候,现在的广东已经是十拿九稳了。差的,无非还就是这座广州城何时才能拿下来——毕竟,上一次广州城破,尚可喜和耿继茂是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清军可以拖一年拖着,可是明军却绝计不可能,甚至半年都不行!
“现今形势一片大好,本官以为,既然尚可喜,以及朱马喇、班志富、徐得功、连得成等逆贼的首级都在手上,不如拉到城下去让守城的藩兵亲眼瞧瞧。到时候,再派使者入城,勒令耿继茂归降,也能使王师少受些损伤。”
大帐之内,郭之奇侃侃而谈,这确实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能办成了,甚至不用耿继茂举城归降,只要守城的某个将领动心了,与明军安通款曲,开城投降,那时候明军也可以减少不少的损伤。
正常情况下确实可以这么做,但是陈凯对此却显得颇为不耐烦:“郭督师说的是正理,但下官不敢苟同。”陈凯并非是专门与其来作对的,只是对于这种办法,或者说是这种处断方式存在着极大的不满情绪。
对此,郭之奇眉头一皱,可是他却也很清楚,新会攻城战和江门血战,陈凯居功都是可以和李定国并列的,如今明军围城,也还是以李定国和陈凯为主,粤西明军只是辅助罢了。哪怕是不说这些,现在广州光复在即,也确实不是闹矛盾的时候。就像是当初他退避三舍时与连城璧说的那样,这时候,朝廷和皇上正盼着广东收复,正是该当精诚团结的时候,哪怕是陈凯寻衅,只要陈凯的能耐可以为收复广东增一分胜算,他们也要暂且忍下来才是。
深吸了一口气,郭之奇尽可能平心静气的对陈凯解释道:“陈抚军,王师历经血战,疲惫不堪,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万一强行攻城,城内虏师穷鼠噬猫,伤亡却不提,若是败了,岂不是要前功尽弃?更何况,若是耿继茂能够受抚,一个虏廷的汉人王爷,这对天下的汉官汉将的震动该当何其巨大,不可因小失大啊。”
苦口婆心的解释着,郭之奇以着督师的身份,自问也算是撇下脸面,只求陈凯能够与其相忍为国。
看着郭之奇如此,陈凯干脆便直接对其挑明了:“郭督师想要招抚耿继茂,下官可以理解,也明白您的苦心。但是,就下官看来,死的尚可喜和耿继茂,比活的更可以震慑那些不要祖宗的混账,让他们看清楚了为虎作伥的下场。日后,王师收复失地,乃至是北伐中原,有这样的例子在,那些贱骨头知道害怕了,王师才能剩下更多的气力。”
早知道陈凯是一个狠角色,郭之奇对此心里是有准备的,正准备继续劝下去,哪知道陈凯却直接站起身来,断然拦下了郭之奇的劝说:“殿下,郭督师,这些鞑子都是罪大恶极之徒,哪怕他们当年或有迫不得已,可是这些年下来,他们杀过的人、屠过的城,累累血债,任何对他们的姑息都是对那些枉死者的侮辱。下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这些重炮从新会运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逃脱惩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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