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跃龙和扶纲二人,其实都是云贵本地的人物,不似之前的首辅吴贞毓、文安之他们那样是背井离乡到永历朝廷来任职的。这其中,雷跃龙是云南人,早前一度在孙可望的秦王府做过行营大学士,但是他本人对于孙可望可没有龚彝那般的感情,无非是形势比人强罢了。等到永历朝廷入主昆明,他便立刻回转。而那个扶纲,却是贵州都均卫人士,而且还是少数民族,后世的布依族,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崇祯年间中举、中进士,从吏部员外郎开始步步升迁,一直到现在的内阁大学士。
请旨和奏疏被重新放在了案上,二人亦是顿觉着无话可说,此间便免不了冷了场了。不过,事情还是要办的,他们叫来了一人将两份奏疏抄写了一份,随后原件送往永历皇帝那里,而副本则仍旧留在此处,一是备份,二则是内阁之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位阁臣今日恰好休沐,那人如今在晋王府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饶是他们也决计不敢轻忽的。
抄写很快就完成了,原件直接送到了永历那里。此时,一如那两位大学士,永历也正在伏案批阅奏折。
如今朝廷进驻昆明,乃是去岁陈凯的那封锦囊中的谏言。弱秦藩之力,陈凯将目的说得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在李定国、刘文秀、沐天波等人的努力之下,朝廷也确实是迅速的控制了云南将秦藩的实控区限制在了贵州及湖广西南部的区域。但是,孙可望那可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从进驻昆明以来,永历朝廷就一直在向贵阳的秦王府示好,忙得那是不可开交。
永历朝廷移跸昆明后,李定国、刘文秀环顾局势——广西、云南在手,闽粤两省的郑氏集团同样是反对孙可望篡位的,一度感觉良好,遂率领各公、侯、伯、将军上疏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秦王臣可望所待失人臣礼。臣等集议:奉孙可望出楚,臣定国出粤,臣文秀出蜀,各将所部兵马,从事封疆。凡驭天下之大柄悉还之其主,谨冒死以闻。”
四个省对比一个省,从明面儿上似乎孙可望真的已经没什么好选择的余地了。但是,比之李定国和刘文秀,永历深知孙可望这些年能够狭天子以令诸侯,那就断不会轻易放弃权利,俯就臣节,于是便把这件奏疏留中不发了。
坐在龙椅之上,他并没有因为安龙的软禁生涯而糊涂了,反倒是更加能够认清楚当下的形势。说起来,四个省确实是比一个省要强大,但是,孙可望在云贵的势力根深蒂固,经营多年的云南于他们而言称不上稳固不说,孙可望在贵州和湖广西南部亦是拥兵十数万之众。对比而下,刘文秀两度兵败,兵权早已被废除干净了,那沐天波更是在早在沙定洲之乱时就已经无足轻重了。单凭李定国的那五万大军,同时还要盯着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义那批人马,实在捉襟见肘。而闽粤的郑氏集团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对我力量对比仍旧是悬殊之极。
为此,早在路上永历就已经想得分明了,是故一旦进入昆明城,他并没有将富丽堂皇的昆明秦王府作为行宫,而是委曲求全的去住那贡院。随后,不光是对孙可望的部将白文选、张虎等人加官进爵,将他们放归贵州,去与孙可望说和,更是在八月时将孙可望留在昆明的妻妾和儿子都派人送了过去,甚至还在不断的派人到贵州与孙可望说项。
永历一味示好,其实他也很清楚,李定国、刘文秀并非彻底蒙了双眼。旁的不说,只说之前的那份奏疏里,指斥孙可望失人臣礼的同时,亦是不敢责难,甚至在提出三王分路反攻的战略之时,于孙可望亦是使用了“奉”这样的尊称字样,与他们二人是截然不同的。
送走了孙可望的妻儿,朝廷才从贡院迁到了秦王府,已是给足了颜面。此间,朝廷的精力仍旧集中在观察贵州那边的动向,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相较之下,闽粤两省则已然分不了朝廷什么精力了,哪怕是年初时的攻守大战,其实对云南这边的影响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年初时,刘文秀已然奉诏节制四川兵马,统领威宁伯高承恩、征虏左将军祁三升、援剿后将军狄三品、平虏营总兵杨威、怀远营总兵贺天云、监理重庆屯田总兵郑守豹等将出雅州府和嘉定州,并且在洪雅县千秋坪设置帅府,开始重新经营四川。这一遭,刘文秀并没有大踏步的前进,而是专力于川南屯田。
当下,孙可望那边越加显得不准备善了了,永历皇帝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刘文秀的大军调回云南与孙可望决一死战,就更是没心思去想闽粤的事情了。
奈何,他不准备想,可那边的事情照样还是在发生着。原件从内阁送到正殿,原以为只要草草看过,写上个阅字就可以丢在一边了,哪知道一旦翻开陈凯的请旨,永历当即便是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继续琢磨刘文秀的事情了。
“咨议局,这是擅改祖制!”
南明这些年,武将跋扈,藩镇威福自操,这都是最不新鲜的事情。远的不提,孙可望狭天子以令诸侯,前段时间还传来了郑成功在福州擅设六官,就连李定国也把那个原本他是派了其人处死的家伙又塞进了内阁里面,由是朝堂上也要看着晋王府的脸色。各方势力,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孙可望不提,郑成功和李定国都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保皇一派的。可是让永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藩镇如此也就罢了,陈凯分明是个文官啊。
然而,想到这文官二字,他又不由得是一阵愕然。陈凯是文官没错,可是这个文官却并不是正统的科举出身,从给藩镇当幕僚开始,全然是凭着那份令人叹为观止的才具才做到今天这般的。
并非天子门生,与原本的文官集团也没有半文钱的干系。如此一想,陈凯折腾出个这么个玩意儿来,也就没什么好新鲜的了。
“这咨议局,分明是狭绅民之意以自重。陈凯这时候如此而为,是因为闽王设立六官,还是冲着朝廷来的,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永历从来不傻,无非是性子过于怯懦了。此间坐在龙椅之上,皇宫里尽是沐天波节制的禁卫军,不似安龙时的那般朝不保夕,脑子自然也可以分出更多的精力来考虑更加深远的问题了。只是越是想起去,他反而越是没办法确定陈凯的想法,尤其是早前的那个锦囊,也许正是为今日此举做准备的也说不定呢。
皇宫里,天子尚且在为此事而挠头。内阁那边,另外的那个阁臣接到了消息,赶到内阁不光是没有与扶纲、雷跃龙二人商议,更是没有入宫觐见,反倒是带着副本直奔着晋王府而去,没有半点儿犹豫。
匆匆赶到了晋王府,这位阁臣如今是李定国眼里的红人,门子直接便将其请了进去,并且代为通传。正巧着,已经晋升为兵部右侍郎的龚铭和吏部左侍郎金维新二人也来到晋王府拜见,见得此人行色匆匆,却是不由得一惊。
“马阁老,何故如此慌张?”
这位阁臣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依附孙可望,告发永历朝臣引李定国为臂助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
原本的,李定国迎驾,永历朝廷随其入滇,永历皇帝是请了李定国将马吉翔、庞天寿二人处死的。结果,久居深宫,缺乏社会经验和抗压能力的庞天寿得到消息就自杀了事了。而这马吉翔本是必死的局面,可是却靠着阿谀靳统武、金维新和龚铭,从而抱上了李定国的粗腿。不光是性命得保,如今更是被李定国安排进了内阁,与金维新、龚铭二人构成了晋王府在朝堂上的三大桩脚。
阿谀,乃是马吉翔与金维新、龚铭二人结交的开端。随后朝廷进驻昆明,永历皇帝一度准备任命金维新为大理寺卿,可是金维新更加属意于吏部,于是刚刚被李定国安插入阁的马吉翔便上下运作了一番,任命其为吏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寻又转了左侍郎,可谓得意。
有朝堂上的互相帮衬,三人之间的交情进展极快。此间,马吉翔这般神色,二人亦是不由得焦急了几分。只是,没等马吉翔说话,那边下人已经奉命来请了,他们三人便一同去面见李定国了。
金维新和龚铭此来,事情都不是极重要的,更多的还是报备一二。倒是马吉翔,将那两份副本从袖中掏了出来,先是给李定国看后,又传阅与了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一时间,书房内的这三张面孔竟无不是惊讶得无话可说。
不似马吉翔,金维新和龚铭是与陈凯有过交集的,而且双方之间的关系很是融洽。依稀记得,当初在广州时,陈凯还曾下过定论,说他们跟随李定国,日后入朝升迁必然是极快的,甚至比他更要快上几分。起初,他们是不信的,毕竟陈凯的功勋卓著,这是有目共睹的。结果,朝廷进驻昆明,他们从一介白身直接就做到了侍郎的官位,尤其是金维新,吏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这已经与陈凯的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大致齐平了。
得到任命的当天,二人在一起稍作庆贺,其中就不乏有提及此事,无不是对陈凯的先见之明深感拜服。随后的时日里,连城璧殉国,当时朝堂上力主加陈凯兵部尚书衔总督两广的就不乏有他们的声音,奈何郭之奇的弹劾使得朝堂风向大转,事情也就暂且搁置了下来。哪知道,这才多久的时间,陈凯竟然又折腾出了新玩意儿来,一个咨议局,还捆绑着褒封之议,哪怕是用膝盖去想也能意识到陈凯此番的势在必得。
“咨议局,古未有之。但是嘛,复古改制,倒是古来未曾少见的事情。”
感受到了李定国的视线打在他的脸上,金维新一时间也不确定李定国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干脆便道出了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金维新如斯,龚铭亦是如此,最亲信的幕僚似乎都没有一个肯定的答复。旋即,李定国便将视线转到了马吉翔的身上,倒是想要听听这个被他一力塞进内阁的家伙会有何等高见。
视线,有一,便有二三。此时此刻,书房内的另外三个人都在等候着马吉翔的回答,这个仅仅是粗通文意的家伙却显然已经将其中的关碍想得清楚,直接便向李定国解释道:“殿下,以微臣之见,陈抚军此举,于殿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此话怎讲?”
早知道李定国会这么问出口,马吉翔早已想好了说辞,可饶是如此,这话到了嘴边他却仍旧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在心里面狠狠的鼓了鼓劲儿才道了出来:“微臣敢问殿下,来日大明中兴,夔东众将下场会是如何?”
此一言,当即便如是轰雷惊于耳畔,不光是李定国,就连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亦是当即就惊呆了在当场。因为他们很清楚,马吉翔问的根本不是夔东的那些前闯贼们的命运,而是同样曾为流寇的李定国,一旦大明中兴了,会否清算他们当年的罪责的问题!
这个问题,李定国尚且还在震惊之中,一时间未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可是金维新和龚铭二人却很清楚,官场上,有没有罪责不重要,关键在于是不是碍着旁人的事儿了。照着今日的情状,假设大明中兴了,李定国和郑成功肯定是要功高盖主的,甚至就连刘文秀只怕也没办法幸免。到时候,天子看他们不顺眼,官僚集团和其他势力的勋贵也在眼红于他们的强大实力所必然会拥有的庞大资源,借着翻旧账的名义来削藩,这是最不新鲜的了。
马吉翔此言可谓是披肝沥胆,李定国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出半个字儿来,但是看向马吉翔的目光却早已不似曾经的那般了,其中最不少的就是对其更加的信任。
这功夫,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也约莫想明白了,很快就附和起了马吉翔的意见。渐渐的,李定国的倾向性也在不断的偏向他们,直到马吉翔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出口来,李定国便彻底为他们所说服,不再有半分疑虑。
“殿下,陈凯确是在狭民意以自重,他能做得,咱们日后一样可以狭民意以自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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