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敬的疑惑是正常的,因为他不知道白胜的真正想法。
事实上,此时此刻聚集在少林寺内外的,原本属于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的人物只有一百零五个。
白胜以武魂笼罩四处,只有比蒋敬的目测更加精确,他当然也知道此时尚缺公孙胜和杨雄两人,只不过他不会等这两人到来,更不会去请这两人到来。
公孙胜是被他师父罗真人拘回去禁足了的,人家不让徒弟跟我白胜一起玩,我又何必觍着脸去求恳他放徒弟出来?没的跌了身份。
杨雄却是人品极差,且已经变成了“人棍”,就任他在梁山上自生自灭好了,总不能八抬大轿把他抬到少林寺来、或者为了与他聚义再带着数万将士返回梁山吧?没那工夫,也没那必要。
没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既然玄女要求自己尽快聚义,而后再“替天行道”,那就尽快好了,还有京城之围亟待解救呢。
那么应该如何尽快?尽快就是舍弃这两个人,额外添加两人进去凑齐一百单八将就可以了,总之我白胜聚义就是这么个聚法,你玄女若是觉得不行,就别把这任务安排在我头上。
所以他在宣布即将借用少林寺这个地方搞一个聚义之后,转身就往少林寺里走,妻子友人以及白家军众将在后跟随,只把少林群僧看得瞠目结舌,想要上前阻拦却又不敢。
鸠占鹊巢啊这是!少林寺每一个僧人都不免这么想。这少林寺是你白胜的么?你借用这地方总该跟主人打声招呼吧?总该征求一下主人的意见吧?或慧真方丈,或灵兴禅师,又或者是少林神僧扫地老和尚,你问一声不行么?
然而白胜就是没有问,仿佛他这安排就是天经地义一般,仿佛少林寺这佛门圣地就该借给他用来聚义,总之一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作派。
于是少林群僧就把目光看向他们的首脑扫地僧和慧真方丈,却发现扫地僧未置可否,慧真方丈也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再找灵兴禅师,却不知灵兴去了何处。
正惶惑间,忽听灵兴的声音响起在寺门方向:“白居士,你也真好意思这么做,少林寺是佛门圣地,是我等佛门信徒供奉佛祖的地方,你领着这些在家的居士搞什么聚义,真的合适么?”
灵兴是斟酌了再三才从寺外归来的,本来他不想站出来阻拦白胜,因为他并不希望白胜就此离去,试想:若是白胜真的带领两万将士就此离开,自己再想找白胜的麻烦就不可能了。
所以他要等待白胜率众进入少林寺。而只要白胜率众进入少林寺之后,就犯了群僧之怒,这时候他在站出来,表面上是要驱逐白胜,实际上是打算再跟白胜发生一次冲突。
白胜肯定不会因为他的阻拦便即离开的,肯定要与他发生冲突,而此时他盼望的就是与白胜来这么一场名正言顺的冲突,然后跟白胜单挑一次,这样白胜必定不肯让他的手下帮忙。
而且就算白胜手下这一百多名将领都上阵,少林寺的罗汉大阵也不怕,少林寺怕的只有白胜一人,只不过白胜已经内力枯竭了。
当然,他所谓的单挑还是以四对一,与心禅堂三老联手上阵——白胜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刚才在大雄宝殿里的那场较量不是胜负未分么?
这一次,扫地僧也没有任何阻止灵兴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希望白胜带着这些草莽龙蛇把佛门圣地搞一个乌烟瘴气。
白胜闻声停步,回头,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灵兴。
说这表情奇怪,是因为众人觉得这表情仿佛是一种怜悯,就仿佛是在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离死不远的人。意思大致是这样:你灵兴屡次找我麻烦,我都放过你了,难道你一定要找死不成?
灵兴也能读懂白胜的表情,只不过他对这表情的理解却又与众人大不相同,他觉得白胜这是色厉内荏的一种表现。心说你就装吧,继续装,别人不知道你内力枯竭了,却须瞒不过我!
白胜有些懒得说话,但是终究还是开了口,却不是对着灵兴,而是对着身后的亲友团与众将士说道:“各位兄弟,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要来少林寺?”
关胜第一个回道:“大帅,是少林秃驴伙同江湖各大门派要杀你,所以弟兄们才来少林寺会一会他们,看看究竟是谁杀得了谁!”
随后呼延灼、秦明、林冲等人也都回答,意思与关胜的回答大同小异。
“照啊!”白胜一摆手止住了众将士的回答,反过头来看向灵兴:“你少林寺不是要杀我么?如今我送上门来让你们杀,你们总不能说我是冒昧前来吧?”
“呃……”灵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少林群僧尽皆在心中“哑口无言”,因为白胜这话说得简直无懈可击。当然了,白胜送上门来了却没人能够杀得了他,这就怪不得人家白胜了,只能怪己方技不如人。
却听白胜续道:“最近这段时间里,我们兄弟一百零八人本来是想搞一个聚义仪式的,却被你少林寺打乱了计划,怎么?我和我的兄弟急你少林之所急,想你少林之所想,主动送上门来,你们却又杀不了我们,既然你们杀不了我们,就别再耽搁我们聚义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
寺内寺外两万多白家军将士加上王庆那一万人马齐声称是,声音直冲九霄,只吓得少林群僧各个面如土色。
灵兴急得脑门儿冒汗,忽而想到一个白胜的理亏之处,便即说道:“既然白居士这么说,这事情可就回到昨夜之初了,我们少林寺为何要率领武林惩治于你?只因为白居士你残暴血腥,涂炭生灵,这一点你总不会否认吧?“
“放屁!”不等白胜和白家军众将答言,凤南渡第一个听不下去了,说道:“你这贼秃说的是什么屁话?若不是我们白公子仁慈大义,你觉得包括你在内的少林寺这些和尚还能活到现在么?”
此前发生在寺内的几番战斗,白家军众将士并没有身临其境,因而不知道白胜曾经承诺不杀灵兴四僧,也没有目睹白胜冲垮罗汉大阵却未伤一僧的仁慈之举,但是凤南渡和羿啸却是看了个完整的,此时再也受不了灵兴的信口雌黄,站出来给白胜作证。
灵兴却在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他白胜假仁假义罢了,他若真的是一个仁慈的侠客,又怎么会屠戮那么多金兵、染红了少室山?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贫僧金国人不是人,金国人的命就不是人命!”
他说的这番话,实是处心积虑,一来借以指责白胜,二来契合师父扫地僧的心思,只因白胜操纵狂龙屠戮金兵的时候,他便在师父扫地僧的脸上看到了不忍之色。
话说佛门中的高僧大多是这个论调,讲究一个众生平等,讲究以德报怨,又推崇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等所谓的善举,一如唐玄奘那句经典名言——“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你杀人固然是作孽,杀妖却也不行!
最近几十年来的扫地僧就到了这个境界,讲究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所以十几年前鸠摩智砍他一记火焰刀他没还手,萧峰拍了他一记见龙在田他也没还手,只不过鸠摩智的火焰刀伤不了他,萧峰的降龙掌却拍断了他三根肋骨。
灵兴禅师对师父的揣摩可谓十分准确。
在扫地僧的眼中,宋人也是人,辽人也是人,金人依然是人,同属于天下苍生的一部分,金国人杀宋国人固然不对,但是反过来宋国人杀金国人也是不该,不论谁先侵略,也不论谁先受害。
所以在十几年前少室山上的那场武林大聚会之中,他扫地僧唯独称赞萧峰一人是真侠士真英雄,是因为当时的萧峰既不愿辽国伤害宋国,也不愿宋国伤害辽国。
在他眼中的侠客就该是萧峰那样的,是真正的侠之大者。却不是白胜这样的人。
没错,就在今晨他现身之时,给白胜的评价是一位抗金英雄。但是抗金英雄和侠之大者是有区别的,抗金英雄,充其量也就是一位民族英雄而已。
抗金归抗金,却不等于灭金,更不等于如此屠戮金国兵将,在他看来,你白胜只需保住大宋不被金国人侵犯就行了,可若是反过来见着金国人就杀、恨不能屠灭女真一族就过分了。
灵兴巧妙地揣摩了师父的心思,并且按照这个思路来指责白胜,意图再次挑起事端时不被师父阻止,果然,在他说过这话之后,扫地僧没有出声,竟似是默认徒弟说的没错。
而那些少林群僧,也都觉得灵兴此言有理,是啊,白胜如此屠杀生灵,与我佛宗旨相悖,须知杀生乃是佛门第一大戒,破戒者死后是要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的。
话说人类大多是这样——乌鸦站在猪身上,看得见猪黑看不见自己黑,此时群僧都觉得白胜的所作所为极为过分,却忘记了就在今天凌晨他们自己的罗汉大阵杀死了人家王庆百十个人。
于是群僧便把目光看向白胜,想听听白胜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目睽睽之下,白胜似乎理屈词穷了,仍然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灵兴,半晌没有说话,灵兴见状不免心中得意,怎么样?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哈哈哈哈……”
谁都没想到的是,白胜突然放声大笑,似乎想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又似乎看见了天下间最好笑的人或事情,把众人笑了一头雾水,连同白家军将士在内,都不知道白胜笑从何来,均想:白大帅你要是看这贼秃不爽,咱们就一拥而上杀了他便是,何故发笑呢?
灵兴就更是等到白胜笑得差不多时说了一句:“你笑也没用,今天我少林僧人就要除魔卫道,还天下生灵一个公道!”
白胜没有理睬灵兴,而是对跟在身边的萧凤、方金芝以及扈三娘三女说道:“我给你们讲个笑话,这灵兴秃驴吧,他以为他自己是唐僧,但是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的老公我却不是孙悟空!”
看西游记的读者最气愤的是什么事儿?莫过于唐僧的愚钝和孙悟空的无奈了,几乎每次孙悟空要杀妖精的时候唐僧都会阻拦,而孙悟空却拿唐僧没有办法,一来人家唐僧对他有解救之恩,二来唐僧有紧箍咒,所以打又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只能干生气。
但是白胜和灵兴之间却不是这么个事儿,既然你灵兴不老实,要讲歪理,那么我为啥要跟你继续辩下去?我特么揍你就是了,揍到你老实为止!
不说扈三娘被白胜无意之间纳入了老婆的行列而羞红了一张脸,只说白胜在讲完这个笑话之后,终于沉下了一张脸,看向灵兴说道:“我只想知道,谁给了你这么大的勇气?是因为我承诺过不杀你么?没错,我白胜说到做到,绝不食言,绝不杀你……”
灵兴心说现在你就是想杀我也杀不了了,只听你的笑声就知道你内力不足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刚想反唇相讥,却听白胜继续说道:“但是我是不是可以废了你一身武功?是不是可以封了你这张臭嘴?”
灵兴闻言便即连声冷笑,笑罢说道:“如果你这话是在昨夜说出,贫僧自然不敢不信,可惜眼下已经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操纵那股毁灭之力耗尽了全身的内力,无法恢复一丝一毫,却拿这些大话来吓唬贫僧,你以为贫僧不知道么?”
他本来不想点明白胜的状态,以免落得个趁人之危的骂名,但是又唯恐少林群僧尤其是心禅堂三老因为畏惧白胜而不敢跟他联手,所以就把实情托在台面,以壮己方的士气。
反正此时白胜率领一百多名手下已经进入了少林寺禅院之内,罗汉大阵和四人罗汉阵随时可以运转,白胜再想逃也逃不掉了。
白胜听完这番话,竟而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灵兴的推断,口中却说道:“既然如此,你还啰嗦什么?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大帅,这一阵我上!”
“公子,你且退后,我来跟这些和尚拼个死活!”
没等白胜说完话,他的手下已经按捺不住了,纷纷主动请缨,只因他们也都相信了灵兴的推断,若非如此,灵兴何来这么大的信心?
与此同时,灵兴也已经急不可耐,冷冷下令:“布罗汉大阵!”
这一刻,双方各自排兵布阵,禅院之中变得乱糟糟的一团,却忽听白胜一声嗤笑:“谁耐烦再跟你耽搁工夫,省省吧。”
话音未落,人人只听见一声惨嚎响在禅院之中,听起来完全不似人类发出来的声音,几乎人人都被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循声看去,却见发出这声音的正是灵兴禅师,这才意识到,这声音竟似是在喉咙里发出的。
然后人们看见,惨嚎声中,灵兴的口中喷出来一蓬血雾,血雾之中隐隐有些颗粒状的物事,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除了白胜,便只有灵兴自己清楚,就在之前的瞬间,他体内陡然出现了一股刀锋一般的内力,这内力绝非是从体外侵入的,同时令他恐惧之极的是,这内力却不是他自己的。
然而就是这股内力,蚀空了他的丹田,切碎了他的舌头,让他变成了一个武功全失且又无法说话的废人。而在他意识到自己变成废人的时候,仍然想不出白胜是用什么手段废掉他的。
这样的攻击,就是金刚不坏体都无法防御,因为这攻击根本就不是从体外侵入的,根本不经过金刚不坏体那一道关。
一旁观战的周侗见状,便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心说这必是白胜用了那种蛀虫一样的手段,这手段当真可怖之极,天下间只怕只有自己一人方能撑的一时三刻,但也仅仅是勉力支撑而已,终须落得败局。
且不论嚼舌自尽是不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自杀方式,只说白胜承诺了不杀灵兴,便即说到做到,只销毁灵兴的丹田,割了舌头便即罢手。
白胜这种新近练成的“蛀空”攻击,即使用在内功特异里外皆坚的周侗身上都有着非同一般的伤害效果,何况是灵兴这种内里薄弱之人,想要伤他杀他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之所以耐着性子与数名敌人周旋半宿,一来是为了求证河图洛书的下落,二来是为了等候金兵到来,好给狄烈大哥以及自己洗脱冤屈。
眼下既然河图洛书的下落已然明确,又洗脱了某些人对狄烈和自己的诬陷和指责,就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跟灵兴纠缠下去,凡事均须速战速决才行。
灵兴砰然倒地,虽然还有呼吸,却再也没法说话,少林众僧见状立马停了罗汉大阵的运转,因为这当口若是继续运转罗汉大阵,只怕没等杀死白胜和白胜的手下,灵兴就会先被千百人踏成肉泥。
白胜也不去理睬奔过去查看灵兴伤势的数名僧人,说道:“你少林寺和各个门派还有不服的么?如果有,只需你说一声,只要一个呼吸之间,我就可以让你变成灵兴这样的废物,保证有求必应!”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却充满了腾腾杀气,整座少林禅院里的人们几乎没有敢应声的,就连扫地僧也只宣了声“阿弥陀佛”便即闭上了嘴,也不知道本应随即宣出的下一句是“善哉”还是“罪过”。
至此,白胜一统江湖,至少在大宋武林之中,再无一人敢于向他发出挑战,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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