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微笑着道:“便是此田所生之米,可称为蟹田米,亦别有风味啊!种养之重,一为抢耕。二为水质。三为蟹苗选优。其他的细枝末节,待学生今夜细细写于纸上,整理成册,再奉于县尊大人吧。”
张忡心情有些激动,问道:“何谓抢耕?水质何求?”
沈康道:“县尊大人且想,这蟹,既然食杂草,那必然也会食稻苗。所以,必须抢先将稻子种下去,待其生至一月以后,稻苗健壮,便不怕蟹苗损害了。”
张忡如今虽贵为知县,但也是贫寒出身,对于农耕之事略有了解,只听沈康说了几句,便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了。
他连连点头,忽而问道:“孩子,你究竟如何知晓稻蟹种养的?”
沈康笑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养,是为道。”
世间万物就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生态圈,现代人将之称为生态,而我们的古人老子则称之为道。
听沈康提起道,骆逋有些惊奇,问道:“你读过《老子》?”
沈康心下略微顿了顿,骆逋无疑是心学流派的传人,而心学又属儒。可骆逋又与云极观上宣雅真人为友,那就是他并不排斥老庄了。
他拱手回道:“也只是读过。”
骆逋心下一乐,看出了沈康在隐藏,捋捋长须道:“何谓梦?”
沈康略微想了想,回道:“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乃梦之本。”
骆逋笑道:“既是思,未成,何以生梦?”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
你问我什么是梦,我说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又问我既然是思考,是大脑中的活动,并没有成真,又有什么样的能力化为梦呢?
这是哲学问题,沈康也说不明白。
但并不代表他无法回答。
沈康捻着袖口,慢条斯理的道:“昔日,庄周梦蝶,梦醒惊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蝶,恰如止与始。何人知晓何时为止,何时为始呢?”
沈康引经据典,说庄周梦蝶,梦醒以后不知是他梦到了胡蝶,还是胡蝶梦到了他。就像宇宙中的时间,开始与停止。谁能说清楚,什么时候是停止,什么时候是开始?
除非你给我指出来,什么是时间的开始,什么是时间的停止,否则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二人你来我往,寥寥数言,却都是深奥的理论思潮。
“咦?”张忡惊讶的笑了一声。
骆逋也是一笑,抬手指着他,接着道:“予,是真是幻啊?若你我...”他笑着指着盘中蟹道:“只是稻蟹一梦,又该如何啊?”
骆逋又将问题推了回来,他说,你是真是假?如果你我是稻蟹一梦,你该怎么办?
好难缠啊。
沈康松开袖口,朗然拱手,笑道:“思与实无法相称,乃是“旨不至”。相称而无止境,乃是“至不绝”。先生与学生乃是“道”中一尘埃,何能识得真理?”
沈康回答说,梦想与现实无法相称引用“庄子”之言是为“旨不至”,而相称又是没有止境的,叫做“至不绝”,道是无穷无尽的,你与我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我们所认识到的真理,也只是宇宙中的尘埃,永远也不能真正认识道真理。
二人相论,旁人不得插嘴,这是礼节。张忡想要插嘴,但碍于礼仪,不能开口。卢镗也想插嘴,但却根本无从下嘴。沈昌,则是如闻天书,道了一声:“究竟至不至!”
还没等沈康反应,骆逋捋着长须缓缓的笑了:“是啊,究竟是“至”还是“不至”?”
沈康道:“存在,即是至。吾等可知,可感,可触,可见,即是至。吾等不察,便是不至。”
骆逋还能如何辩回去呢?
他微微摇头,垂眸微笑,又抬眼看向他,道:“你倒擅长清谈,往后亦想以青词博官?”
铺垫了这么久,真正想问的,恐怕就是这一句吧。
沈康知道先前的半遮半掩让骆逋生出不悦,所以才有攸居题词一试,明伦堂明德时文二试。
骆逋能按捺至今日,又选了个自然无比的情景,自然而然的三试,又有耐心,又有心机啊。
沈康问心无愧,双眸炯炯看着骆逋,拱手朗然道:“学生从未想过以青词博取官职,但亦愿天下大同...无论身后之名。”
无论夏言还是严嵩,都是嘉靖皇帝创造的“青词宰相”。
可二人的行径却相去甚远,无论因何得官,路在心中,在脚下。
骆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当年那场大礼仪,不但改变了他的命运,还改变了数十位,曾与他一样在朝为官之人的命运。
杨廷和当真是为了“礼仪”二字,才屡屡逼迫陛下的吗?
骆逋何尝不知,杨也有心以老臣之名压制新皇?
可杨是清流啊!
那与杨站在一起的,都是清流啊!
那与新皇站在一起的,都是媚上之流啊!
骆逋以浩然为字,却也在朝堂争斗之中,下意识的选择了更加清高的一队,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浩然。
名声,沈康说他不在乎名声?
他的年纪还太小,他还没有体会过,名声二字的重要性。
若非有这些浮名,他骆逋恐怕早已被陛下设法处死了!
这孩子,到底是个孩子,是个胸怀远大值得栽培的孩子。
骆逋轻叹一口气,缓缓的道:“安心读书。”
沈康拱手:“学生退下了。”又朝另外二人拱手:“晚辈退下了。”
沈昌连忙一同拱手:“学生退下了。”
卢镗笑道:“回去吧,往后得闲,可以来汝阳县卢府顽。”
“多谢长者慈。”
二人先后退出门去。
待二人走远,张忡顿了顿,问道:“浩然公,可是忧心沈康小儿?”
骆逋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想了半晌,却没能想出一个形容词来。
张忡捻捻胡须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浩然公不必多想。”
卢镗道:“哈,藏山便是个怪脾性,门下弟子怪一些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嘛。”
他转眸看看张忡,似在说,这孩子心思多,和浩然公也像。
张忡微微蹙眉,点头,意思是:多像啊。
想来也是,也只有两个多思之人凑在一起,才会有这么精彩的戏肉可看呐。
“来来,品蟹品蟹。”张忡笑着抬手做请。
“恩,这蟹我只得此些,闻着就不一般,快尝尝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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