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唐婉去参加系里组织的活动。
别长安就这么在图书馆里坐着,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沈从文的文集,心不在焉,一目十行。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李木子。
别长安接起来问:“有事?”
李木子在电话里缓缓说:“在哪呢?我想见你。”
别长安想了想,说:“在图书馆,你没去参加活动吗?”
“我请假了,心情不是很好。”
别长安有点不解:“小阁楼,你过来吧。”
电话里,李木子的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极为不舒服。
以别长安对她的认知,李姑娘一直都是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角色。
可能会不开心,但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
今天这个电话,让别长安有点意外。
半个小时后,李木子穿着一身黑牛仔,坐在了他的面前,脸上白得离谱,唇间没有一丝血色,头发不是散着的,而是扎成了一束。
她微微地笑着。
别长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还是李木子先开的口:“怎么这身打扮?”
别长安合上书,笑着说:“去踢了会球,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最近没怎么睡好。”
别长安淡淡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木子说:“前几天,我外婆去世了。”
别长安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节哀顺便。”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别长安笑了笑,转而发问:“这段时间回家了?”
“没来得及,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过年回家的时候,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别长安看着窗外渐落的夕阳,喃喃地说:“我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但你的感受我很理解。”
“我知道。”
别长安说:“我祖父的那一辈人,我只在小时候见到过,但时间有点太久了,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我只记着我们家老爷子爱抽烟,每天都拿着个烟袋锅子,坐在老家的土炕上,他留给我的,只有这一副画面,而且还是背影。跟我比起来,你其实是幸运的,至少她老人家是陪着你长大的。”
李木子叹了口气,道:“越是这样,离开的时候,就越难受。”
别长安看着她,不说话了。
李木子接着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突然缺失了某一部分,并说不出来哪儿痛,只是有一种巨大的空旷和虚脱感。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如同穿着潜水服在水底世界漫无目的的飘荡。过几天之后,才渐渐有了痛楚,但是不能想,想起来就是钻心,这种痛,时间越久越清澈。至少会有那么几个晚上,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我总觉得自己正沉坠到某种深渊中,眼泪流出来却还浑然不觉。”
别长安又说:“感情所至,过段时间就好了。”
别长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
看得出来,李木子跟她外婆感情很好,而这种隔代的情感,又总是让人刻骨铭心。
她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开始自言自语,她也不管别长安听与不听。
“婴儿在子宫里泡着的时候,肺叶是闭合的,等生下来总要先哭一嗓子,才算开始呼吸。我出生的时候很沉默,被倒着拎起来打了一顿交心,才一嗓子嚎出来。
这种艰辛我本是不知道的,被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宣传完以后,竟然变得很难忘了。
她活着的时候,给我讲那么多的额故事。
讲她念书时见过的教堂,讲那个年代女子学校的趣闻,讲有一年家里遭遇了地震,以及她某个暑假督促我写作业的经历。
我总是听着她热火朝天地讲来讲去,又总是忘记主动去了解她的往事。”
别长安没拦着她,坐在对面,洗耳恭听。
恰到好处的时候,他还会附和两句。
“从此以后,还会不会再有一个人给我吃醉蟹、鳝丝面呢?还会有人耐心地教会我做糯米藕、腌笃鲜吗?”
别长安回答说:“会有的。”
李木子笑了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过了良久,别长安对她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离开图书馆,别长安在学校附近找了家饭店。
李木子说自己吃不下,别长安反问吃不下,喝不喝得下?
她没什么反应,别长安也不管她,问服务员要了两瓶白酒和两个酒杯,然后各自斟满,把酒推到她面前。
李木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问:“干什么?”
别长安说:“拟把疏狂图一醉,喝点。”
李木子看着他说:“醉酒的时候也许把忧愁烦恼都忘了,可酒醒的时候怎么办?烦恼还在,甚至更多。”
“难得糊涂嘛,你喝了就知道了。”
她的眼神跟往日不太一样,眉间在颤抖,尝试着拿起酒杯,但却迟迟不肯喝下。
别长安见状,举起杯,一饮而尽。
李木子犹豫片刻,也猛的一口喝掉。
酒的度数有点高,刚入喉时,那种辛辣的冲击感,立刻就从嗓子眼涌上头顶。
她皱着眉头,咳了两声。
别长安把另外一瓶酒也开了。
窗外,早春的夜色,来得很早。
街上有人有车,在黑暗中嘈杂喧嚣。
李木子把酒倒满。
别长安也没多说什么,只要她愿意喝,愿意醉,事就不会变得太复杂。
如果一个人有一天,连借酒消愁都做不到,那她可能真的没救了。
又是一杯。
别长安让她别着急,喝白酒不能连着喝,度数高太伤身。
李木子没往心里去。
在别长安的教唆下,她已经开始认可这种消愁的方式了,一杯接一杯。
别长安问她:“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只是辣。”
她说话的时候,双颊已微微泛红。
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不停的搔弄着发尾。
嘴上也开始不利索了,但意识还清醒,量是有的。
泪水在她眼里,转了好久,终于落下。
别长安低语道:“想哭就哭,想说就说,明天早上起来,一切照旧。”
李木子红着眼睛,笑着说:“希望如此。”
“一定会的。”
别长安没开车,陪着她又喝了两杯。
“你相信人有下辈子吗?”
望着夜色,别长安心里一颤,想到了自己的重生。
感觉很奇妙。
别长安一直都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在他的心里。
重生?
下辈子?
别长安被问住了。
李木子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别长安跟她对视着,缓缓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在浩渺的时间里,一切都有可能。”
也不知道她醉没醉,听了这句话后,神色有些黯然,又开始了自斟自饮。
她觉得别长安是在敷衍。
别长安想了想,接着说:“这句话是我很久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并不是我自己空穴来风,而让我相信这句话的原因,是来自于对自身的思考,因为你我能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奇迹。”
李木子问:“为什么?”
“原本这个星球一无所有,一堆宇宙的尘埃彼此靠近形成了星云,星云不断压缩形成了一个核,不断吸收别的尘埃慢慢变大,质量慢慢增加,吸引了更多的尘埃或者更小的碎片,最终形成了地球的雏形,为生命的诞生形成了物质基础,这些物质可能来自于另一颗死亡的星辰,可能来自于漂浮在宇宙中无数时光的灰尘。”
“总之很奇妙,生命就这样在一片荒芜中诞生了,但诞生生命的这些物质早就存在于浩瀚的星空了。我们的身体也由这些物质构成,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可能来自于高山上的雪,山谷里的花,深海里的鱼,草原上的泥,总之它们经过循环,构成了你我。”
别长安继续说:“是不是很神奇?每一个我们都曾是一颗星辰的某一部分。在这期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我们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们了,当然这期间有失败的,但因为出了错,所以我们就假设它不存在了,但它确实有存在的可能。还是那句话,在无尽的时间里,一切都有可能,下辈子也说不定。”
李木子眼泪再一次汹涌,也不知道是别长安的开导起了效果,还是她已经开始期盼与去世亲人的重逢。
总之,这天,李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
别长安有些头晕,但并没喝醉,三杯酒下去之后,胃里像装着一块大石头,让他感到一阵压抑。
6点10分,别长安结了账,把李木子送回了寝室,然后去停车场开车。
发现自己喝了酒,于是他就给唐婉打电话。
唐婉有车票,但没上过道,最后两人为了安全起见,决定打车回家。
路上,别长安把李木子的事,如实地告诉了她。
唐婉自然也知道,在602的时候,她安慰过她,但作用并不大。
唐婉问:“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她问我人有没有下辈子。”
唐婉来了兴趣,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有。”
唐婉笑得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别长安欲言又止。
可想了想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如果我说我是重生而来的,你会信吗?”
唐婉摇了摇头,说:“你?什么意思?重生?”
“对。”
唐婉把头靠在了别长安的肩膀上,笑着说:“你也喝多了?”
别长安没理她,透过车窗,看着在夜色中迅速倒退的光影,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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