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起、草木催折。
十余骑自官道偏转,驶入石板铺就的驰道,先前还有些沉闷的马蹄声,顿时喧嚣尘上。
众骑士正默然疾驰,内中忽有一人叫道:“大人先行片刻,容卑职去弄些下酒菜来!”
说着,便径自拨转马头,向着左侧的缓坡奔去,奔出约有十几步,俯身往马腹上一捞,手上便多了张铁胎弓。
就见他甩了缰绳,自箭囊里抽出翎羽,也不见怎么瞄准,张弓便是一箭。
随即将铁胎弓挂回马腹,催马上前抓起一只膘肥体健的獐子,这才得意洋洋的折回了驰道。
而此时那十余骑,也不过才堪堪勒住了缰绳。
他重新归队,大咧咧将那獐子往空中一举,道:“中午便在将作监里烤了吃,也好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眼见于此,众人不由都将目光集中了为首的孙绍宗身上,想看看他要如何处置此人。
不过孙绍宗并未急着表态,依旧端坐在马上,云淡风轻的扫量着对面的人与兽。
反倒是一旁的徐守业有些按捺不住,一磕马腹越众而出,疾言厉色的呵斥道:“韩邦!你这厮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规矩?”
那韩帮将獐子往马背上一搭,顺势把身子往后一垮,嬉皮笑脸道:“徐千户,您说的这规矩,敢问是哪家的规矩?朝廷可还没发下旨意来呢,咱们眼下似乎不归您统属吧?”
“你……”
徐守业愈发恼怒,还待继续呵斥,却被孙绍宗抬手拦了下来。
等徐守业退到一旁之后,孙绍宗打量着那韩帮,心下却是颇有些无语。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近来闯出的名头,以及在军中罗织的人脉,能够顺顺当当的压服这支杂牌军。
谁承想还是有不开眼的,要跳出来逼他立威。
这韩帮是巡防营的百户,一手的好骑射军中闻名,却偏是个混不吝的,成日里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在军中厮混了十来年,却依旧在六品上原地踏步。
原本对这等没脑子的莽夫,孙绍宗压根就没放在心里,可此时被他当面挑衅,也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就见他催马缓步上前,又盯着韩帮打量了几眼,见这厮虽依旧梗着脖子,满脸的骄娇二气,那攥着缰绳和铁胎弓的手,却已是青筋贲起。
这厮……
莫非还打算跟自己动手不成?
孙绍宗不觉哑然失笑,伸手往他面前一摊,道:“把那弓拿来让我瞧瞧。”
韩帮一愣,下意识的就想拒绝,可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即便孙绍宗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上司,但总归是官大三级【从四品参议】。
罢了。
左右老子还有一口腰刀!
这般想着,韩帮将手按在刀柄上,将那铁胎弓往前一递,却并不肯直接交到孙绍宗手上,硬是离着还有寸许远,便停了下来。
这别扭劲儿!
怪不得连巡防营里的同僚,都不肯替他说话呢。
孙绍宗也懒得同他多费唇舌,主动伸手接过了那铁胎弓,拿在手上来回的把玩着。
韩帮冷眼旁观,不禁暗暗冷笑,若是这姓孙的想要仿那戏词里李广的故事,拉断自己的弓弦立威,那可真是要自取其辱了。
自己这铁胎弓的弓弦,乃是几条上等好丝绞成,平常没有个四百斤的力道,压根就拉不满。
而要想将它扯断,少说也要六七百斤的力道,才有可能做到。
韩帮正不屑之际,忽见孙绍宗做了个古怪的动作——他双手各自抓住了弓身的一端,然后便开始缓缓的向中间挤压。
这姓孙的莫非疯了不成?
自己这铁胎弓的弓身,使用熟铁裹了牛筋、牛皮、丝、麻等物所造,论韧性还远在弓弦之上。
要想毁了这弓身,莫说六七百斤的力道,怕是上千斤都够呛!
想到这里,韩帮更是忍不住冷笑连连,只等着看孙绍宗的笑话。
然而……
在他心中坚不可摧的弓身,下一刻却在他眼皮底下,缓缓的向内弯曲、再弯曲、最后竟硬生生合拢在了一处!
这还不算,孙绍宗甚至还将两端挂弦的勾头搭在一起,硬生生拧成了麻花状。
当啷~!
铁环也似的弓身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只磕的火星四溅。
这……
这怎么可能?!
韩帮一时差点把眼珠子都瞪掉了,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到底需要何等的怪力!
鸦雀无声之中,孙绍宗笑盈盈的在韩帮肩头拍了拍,笑道:“这等朽物,如何配得上神射?等去了将作监,本官亲自替你挑一张好弓!”
虽然他手上压根没什么力道,但韩帮还是唬的身子一侧歪,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却见孙绍宗已经到了前面。
他看看孙绍宗的背影,再看看自己视若珍宝,却被人家弃若敝履的铁胎弓,一时竟是失魂落魄。
“神射?笑话!”
却听一人趾高气昂的道:“咱家孙大人,能顶数百斤的重盾健步如飞,莫说你用的是铁胎弓,便是床弩又能如何?”
这牛皮吹的可就太大了。
孙绍宗原本正偷偷揉着虎口,听后面已经把自己说成了人形高达,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却见这大吹法螺的不是旁个,正是队伍里唯一的七品巡检王振——他眼下已经调拨到了虎贲营。
果然,就算没当上太监,这厮也一样是溜须拍马的好手。
此时原本该继续上路的,但孙绍宗方才装逼过度,看着似乎没事儿人一样,其实两只手软的面条仿佛,生怕一旦疾驰起来会露出马脚。
于是装模作样的向一旁的徐守业打听到:“徐兄,前面离将作监还有多远。”
幸亏之前他因为太过忙碌,只让人把尺码送了过来,并未亲自过来丈量,否则还真不好挑起话头。
“也没多远了。”
徐守业指着前面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道:“这驰道,就是给将作监修的,等绕过那秋名山,就能看见将作监的大门了。”
不用说。
这所谓的秋名山,自然也是出自忠顺亲王的手笔。
当初他相中这里依山傍水的地形,要把将作监搬迁过来,又嫌弃原本的名字不好听,便硬是改成了秋名山。
“秋名山,这名字倒也真是应景。”
孙绍宗一本正经的胡扯着,两只手在袖子里拼命的揉搓,好容易恢复点儿知觉,这才率队继续往将作监赶去。
就如同徐守业所说的,绕过那秋名山,一座巍峨雄浑的铁门,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高达两丈、宽达两丈五的厚重门板,肃杀的重金属色调,似要铺面而来的异兽浮雕,足以震撼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不过……
那门楣上刻的‘凯旋门’三字,是个什么鬼?!
徐守业见他打量那门楣,便在一旁解释道:“听说当初那义忠亲王督造此门时,曾扬言从这里出去的兵刃,必将带来一场又一场的凯旋,所以干脆就起名叫做‘凯旋门’了。”
啧~
这义忠亲王还真是得着机会就撒欢!
孙绍宗无语的催马上前,守门的兵丁立刻喝问道:“来者何人?!”
“北镇抚司千户孙绍宗,奉兵部之名,前来勘验所部兵刃。”
孙绍宗说着甩蹬下马,从怀里摸出了文书印信,递给了那门外勘验。
那门卫勘验无误之后,却并未放孙绍宗进去,而是分出一人进去通禀。
不多时,就见个绿袍小官儿,提着袍子风风火火的迎了出来。
“下官左校令章义,见过孙大人。”
这左校令虽是从八品,却专管陆军兵刃的府库,倒正是接待众人的最佳人选。
孙绍宗同他客气了几句,因心下惦记着另一桩事儿,便忍不住催促着,要去验看那些兵刃。
那章义自然不敢怠慢,忙将众人引进了将作监中,因着众人验看了早就备下的兵刃、器械。
因义忠亲王引入了流水线作业,再加上水里锻机的日益完善,这些兵刃虽然说不上是精工细作,却也称得上是扎实耐用。
一路抽查下来,也没见有什么偷工减料的地方,孙绍宗见众人也并无不满之处,又随便替那韩帮选了张铁胎弓,便准备风紧扯呼。
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去那佛门净地与尤家姐妹私会。
谁知那章义却表示,孙绍宗之前订做的兵刃,也已经赶制出来了,不如也一并验收了。
于是也只好跟他,又到了另外一座单独的库房之中。
这座库房存放的,大约都是军中将领订制的精品器械,一个个流光溢彩的摆在架子上,有些小巧的,甚至还配了专门的盒子盛放。
也正因此,孙绍宗订做的那擂鼓翁金锤和狼牙棒,便显得分外土鳖了。
莫说是旁人,就连孙绍宗也觉得,这是不是太赶了些。
当然,单论结实耐用,估计整个仓库里,也没几个能打的。
孙绍宗握在手里颠了颠,略有些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不过考虑到他眼下还未从虚脱中彻底恢复过来,这东西用着应该还算趁手。
只是这乌突突的,和旁边那些兵刃一比,实在是……
尤其旁边还有一柄方天画戟,银灿灿的顶天立地,中间又缀了些红缨,怎么看怎么提神。
章义见他打量那方天画戟,不由笑道:“大人,您别瞧那东西看着光鲜,其实也就是个样子货,殿前卫士们撑依仗用的。”
说着,他用手一指孙绍宗手里的锤子,又啧啧赞道:“您这就不一样了,真要到了沙场上,那叫一个磕着就死、擦着就亡!”
再用着给力,到底还是少了三分体面。
罢了。
谁让咱急着离京,实在没闲工夫等他们精雕细琢呢?
否则要是能再拖上一两个月,打一柄能用于实战的方天画戟,或是青龙偃月刀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
孙绍宗无奈的把那锤子放回原位,正准备招呼着众人一起离开,忽听王振惊呼道:“这是什么兵刃?!”
众人都不禁循声望去,却见王振不知何时,已经溜到了兵器库的最里面。
那里同样摆满了兵器架,但其中一个却是与众不同——竟整个被红绸子包了起来。
而此时王振正把那红绸子撩开,探头向里张望,口中啧啧有声的赞着:“这剑当真是别致的紧,也不知是谁订的……”
原来是一把剑啊。
孙绍宗顿时没了兴趣,剑这东西多用于单打独斗,又讲究个轻灵快捷,与他这等身大力不亏的主儿,压根就八字犯冲。
正准备把王振喊回来,王振却忽然把红绸子整个一掀,指着里面的兵刃叫道:“大人,这把剑怕是也只有您才用得。”
却只见乌木架子上,一柄足有五尺长的巨剑,正侧对着众人。
剑柄是近黑的深蓝色,自护手处渐渐变淡,至剑刃锋芒则化为了耀眼的银青色。
不知为何,那剑身上竟浮雕着一个羊头恶魔,恶魔的犄角缠绕在护手上,下颚胡须处,又延伸出两支月牙似的倒刃。
月牙倒刃之下,两侧的剑刃分别呈现出锯齿和内凹半月,两种截然不同的形状……
这玩意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的样子?
而且羊头恶魔这东西,应该是外国人的封建迷信吧?
难道说……
“这是当年……当年督造之物。”
那章义眼见王振把这东西翻腾出来,不觉暗暗叫苦,可看众人都是一脸的好奇,也只得支支吾吾的道:“造出来十来年了,一直就在库里搁着。”
“什么当年……”
有那不开眼的还要追问,却早被同伴拦了下来。
能让将作监如此避讳的东西,自然只有义忠亲王亲自督造之物。
孙绍宗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却又忍不住好奇道:“不知这剑可有名字?”
“这剑唤作霜之哀伤……”
靠~
这义忠亲王还真是……
怪不得觉得有些熟悉呢,孙绍宗虽然没玩过魔兽世界,但当年的魔兽争霸3,可是陪伴了他好几年时光的。
仔细在打量那剑时,心下自然又多了几分异样之感,半晌,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的问了句:“这把剑,可否用于实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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