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新任河东郡守抵达蒲坂,正是那位李容李仲思。
不久前,李容都不肯留在洛阳过年,就急急忙忙跑去了长安,谒见裴该。裴该问他:“前事我已知晓,然仲思果须自辞显职,以避祖士少么?”
朝中那么重要的人事更动,裴该自然早已打听得实,其中具体因由,他也大致能够摸清脉络。对于祖约,裴该一向印象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这人太粗疏、莽撞,还在建康相交时便有深刻体会,论其才能,简直连祖逖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另方面其实也有些先入为主了,因为史书记载中的祖约,形象就并不怎么光彩……
祖约曾经参与过苏峻之乱,于东晋为叛臣,但这倒不是裴该讨厌他的重点——终究如今苏子高本人就在裴该麾下为将啊,另一名叛臣郭默还做到了前军帅,谁晓得历史既已改变,祖约身上是否就不会再沾染污点了呢?再说东晋那种颟顸王朝,叛也就叛了吧,多大的事儿啊……
关键是祖约无能,祖逖死后,实掌其军,却被后赵打得节节败退,几乎把中原地区已复失地,又全都给抛弃了。
而且他在政变失败后,北投了后赵石氏。你说刘大连事败投赵犹有可说,你祖家哥儿俩可是跟石赵打了多少年的仗啊,积累了血海深仇,你怎么有脸去投羯?然而就连石勒都瞧不起祖约,迟迟不肯接见,后来还听了程遐的建言,干脆把他诱捕起来,一族百余人皆斩于市……
直接把老哥的基业乃至家族全都败光了的祖士少,能让裴该对他有好的观感吗?
然而目前终究祖逖还在,祖约在乃兄羽翼下,也无大过,你可以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讨厌某个人,但总不至于因此而提前下手收拾他吧?裴、祖两家结盟,实撑朝廷半壁,倘若生出龃龉来,必对国家不利,因而裴该才会一定程度上容忍祖约。
虽说祖约施计驱逐了李容,但终究走的是正道,依足朝廷制度,倘若李仲思你自己一尘不染,清白无瑕,祖约又怎么能使御史上奏弹劾啊?倘若桩桩件件,尽数虚假,肯定梁芬、荀崧那里就通不过,会为了李容跟祖约斗到底的!
况且事已至此,为了祖逖可以顺利夺取河内,裴该认为,仍当继续容忍祖约一段时间,以观其言、察其行。他担心李容急匆匆到长安来,是来抱大腿,求复仇的,故而先拿话堵对方,说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真的有必要辞职吗?
言下之意,辞职是你自己的主意,又不是祖约强迫的,我是不会因此而为你向祖氏兄弟讨说法的。
谁想李容微微一笑,回复道:“洛阳蜗角相争,甚是无趣,臣因此而来投明公也。”
裴该闻言大喜,称赞道:“李仲思果非俗世之才,志存高远,我得之矣!”随即就问李容,说你愿意不愿意出任河东郡守,到御胡的第一线去哪?
李容拱手道:“唯明公之命是听。”
裴该说好,随即屏去众人,单独向李容传授方略。他觉得李仲思既然这么精明,又深有投效之意,那么自己就可以把话略略说得明白一些,给他透一点儿底——
“仲思以为,河东大族,地连阡陌,坞堡纵横,于国家为有益否?”
李容眼神略一闪烁,便即回答道:“彼等夺地,侵国家财税,筑坞,阻国家政令,何言有益啊?”
“然卿欲如何处置?”
李容笑道:“既然明公问起,臣便直言。彼等大族,根基深厚,不可遽拔,恐其动摇地方,只能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
西汉初年,封建诸侯,结果诸侯国的地盘儿占了全国的半数,实力雄强,反倒成为中央的心腹大患。景帝、晁错急于削藩,遂酿成了“吴、楚七国之乱”,到了武帝时,乃不敢如此孟浪。武帝鉴于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议,并接纳了主父偃的建言,最终出台“推恩令”,这才基本上解决了藩国威胁中央的问题。
“推恩令”的内容,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允许诸侯王将土地、财产,析分诸子,于王国之内,建立起一个又一个侯国来,就这样大国越分越小,势力越来越弱,中央就方便逐步削除之啦。
李容提出对于河东世家,可以“徐徐图之,如汉武之‘推恩令’”,其意乃是:把大家族析分成小家族,使得他们每一家力量都很单薄,自然不会成为朝廷施政的阻碍,也不敢再大肆侵吞国家土地了——胆敢胡为的,直接捏死,也酿不成什么大祸患。
而且接下去,李仲思一番侃侃而谈,真要裴该对他刮目相看了。李容说:
“人皆有私,先保自身,再谋妻孥;小家得安,次及其亲;能养其亲,始论其脉;其脉既固,乃及其族;其族烜赫,斯忠于国……”
人都是自私的,而且这自私会以自身为中心,逐渐向外圈辐射,先自己、再妻儿、再父母、再支系、再本族、再国家,基本次序不会紊乱。
“……是以因国而弃家者,鲜矣,忠臣因此而为天下之表率;因族而殉身者,亦鲜矣,孝子因此而为朝廷所旌表……”为什么要宣扬忠臣、孝子?就是因为这路人实在太少啦,尤其肯为了国家利益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家族繁盛抛掷自家性命的,简直凤毛麟角,罕见罕闻。
“……臣至河东,乃可觇各家形势,或以利诱之,或以势逼之,兄弟之间、或嫡或庶,使其内纷,甚至于分爨,大族因此而小,乃不为国家之患。譬若蒲坂吕氏,吕鹄风烛残年,不日便死,闻其欲传其子,则别系得无怨乎?但善用其怨,异日支解吕氏不为难也。”
裴该不禁抚掌道:“善哉,仲思所谋,深合吾心!”
但是李容停顿了一下,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河东各族,皆可因应其势,如此辖制。唯闻喜裴氏,臣请问,当如何处啊?”
闻喜裴是大司马你本族,我就不方便下手啦,你对此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裴该笑笑,对李容说:“昔于阵中,刘粲欲挟制我,乃云将族裴氏、伐裴柏,我答之云:‘我之所在,即裴柏也!’”言下之意,你对裴家也不必手下留情,只要我在,裴家就在,那些支脉、旁系,随便你怎么收拾,都不会动摇我的根基。
李容拱手道:“诚如君命。”
但他其实并不打算按照裴该所吩咐的去办。不管怎么说,闻喜裴也是你本家,即便那些支脉、旁系,其中未必没有你熟悉、亲近之人,我要是真信了你的话,下手收拾,将来你反悔了可怎么办?我这小身板可当不住大司马的雷霆之怒啊!
再者说了,或许你长年生活在洛阳,对闻喜本家没什么感觉,但问题长安政权中还有一大票姓裴的哪,裴嶷时为大司马谋主、中军帅,裴诜负责监察、情报工作,裴粹方授秦州刺史……任何一人对于我收拾闻喜裴不满,都可能会明着暗着给自己下绊子,我又何必无谓竖敌呢?
反正我说过了,此事不可急于求成,要“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前面还有蒲坂吕、解县梁、汾阴薛……大小十数家,且轮不到闻喜裴哪。我把裴家放最后一个,期以十年,总不可能十年以后我还在河东郡守任上,没有转授他职吧?
削弱闻喜裴氏?谁敢干谁来,反正我是不敢的……
裴该即命李容为河东郡守,暂驻蒲坂,让他等年后便率两千军就道,东渡履职。顺便还关照李容说:“河东大郡,户口繁盛,卿至郡,可因应情势,多募青壮,送至长安整训——且若将大族疏脉子弟,多送关中,则其嫡系自弱也。”
李容至蒲坂,顺便还带来了新的整军命令,正式在军和营之间,设置万人规模的旅。
大司马三军,目前暂设前军一、后军一,而中军二,总共四旅——部曲营和骐骥营单划了出去,苏峻的“公来营”也不在其中——每旅下辖三营。保留营号,旅则不授号,以数目字来编号。
这是因为裴该当年设“风林火山”四营之号,本是为了培养士卒的荣誉心,使他们对军队产生浓厚的归属感。但如今营头越来越大,其上且设旅,若再授予旅号,反倒易使事物向别的方向发展,各旅、各营间的独立倾向或将日益严重,甚至于导致军阀化。是以旅只分一二三四,至于旧有营号,既已予之,不宜仓促褫夺,反易动摇军心,只可因应情势,寻机再徐徐更易之。
甄随仍为中军佐,授中将衔,兼第一旅旅帅,都督河东军事;姚弋仲授上尉衔,以低衔行第一旅旅佐,为甄随副将。不过目前驻河东的第一旅,即便加上李容带来那两千人,也还不到两个营的编制,裴该承诺将在半年内,以长安整训完成的兵马,逐步加以补足。
此外,在蒲坂设郡尉,上尉衔,使其征募当地青壮,部分送往长安整训,编入正、辅兵,部分即留河东,组建一支三到四千人的郡兵队伍——待遇等若辅兵。郡尉受郡守和河东都督的双重领导,但若甄随仅仅是中军佐、第一旅旅帅,除非战时等特殊情况下以军衔压制,否则是管不到的。
目前甄随手下两个营,不足六千人,一营有号,即“劫火中营”,二营则暂且无号。按照裴该的意思,以后不再轻授营号,得要建立足够烜赫的功勋,才可授号。
好比说王泽原率“劫火右营”,曾在成皋城外七星堡大破胡将刘勋,战后准其在军旗上绘以七星图案,此番整军,干脆更名为“摘星营”——其实是为使其彻底独立于旧“劫火营”之外。不过王泽本人不再是营督了,而升任第二旅的旅帅。
甄随趁机上奏,给吕静也要了一个军衔,任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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