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红衣就这么看着手中的布躺了很久,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
夜已深沉,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桑红衣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她能够感觉到外面有人,且这个人在她刚刚出生的一瞬间,已经离开了。
桑红衣翻身下地,一把推开门,却正好看到有人离开的痕迹。
她没有多想,立刻就跟了上去。
而也就是这时,另一双眼睛目视着她的背影,随即也跟了上去。
离开了客栈,桑红衣追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桑红衣从储物戒中摸出几颗夜明珠,往四周的地上一撒,随即周围渐渐出现了光亮,勉强能看清四周。
“出来吧。”桑红衣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波动。
待桑红衣的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的树后便走出一个人影。
这人一身的黑衣,低着头,帽帘遮住了眼睛。
他没有看桑红衣的脸色,更不去面对她的眼睛,只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丢给了桑红衣。
桑红衣下意识的接住,随即冷笑道:“这是什么?”说着,拔开了玉瓶的瓶塞,顿时玉瓶之中就传出来一阵香气。
“吃了它。”那黑衣人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故意压着声音说话。
“呵呵。”桑红衣嘴角逐渐弯了起来,只是眼中的笑意达不到眼底,显得冰冷无比。
“风香添寿丹,每服用一粒,增加一甲子的寿命。好大的手笔。”桑红衣神情玩味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瓶,只是脸上讥讽的笑容却在夜明珠的映照下越发的冰冷。
“这是我辛辛苦苦跟人换来的,吃了它。”黑衣人仿佛没有看到桑红衣的神情,继续道。
“为什么?何必这么辛苦?得了这样的东西,自己吃了,不比送给一个外人糟蹋更强?”桑红衣却并不买账。
“别闹小孩子脾气,你可以恨我,但不能不珍惜自己。”黑衣人叹息。
桑红衣却冷笑道:“说的好像你有多关心我似的。这算什么?补偿?歉疚?还是等价交换?”
“红衣……”黑衣人的声音有那么一丝颤抖。
“别叫的那么亲热,你我之间,还没有熟稔到这个地步。”桑红衣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但最终,桑红衣还是笑了,只是笑容之中带着化不开的讽刺道:“为什么要蒙着面呢?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面对着我说这些话?是怕我看出你的真面目?还是怕我会气的动手杀了你呢?江夫人。”
听到桑红衣的一声‘江夫人’,黑衣人突然颤了颤身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拉下了帽帘,露出了那张依旧看起来很年轻的脸。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黑衣人神情有一瞬间的动摇。
桑红衣摊开掌心,露出那块她已经看过很多次再熟悉不过的布片道:“所以,银魄塔的消失,果真是你做的?”
黑衣人不说话。
“万鬼通灵大阵,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让银魄塔毫无声息的消失。”桑红衣沉声道。
“那如果是三张万鬼通灵符阵,外加百人鲜血献祭呢?”黑衣人的声音中带着仇恨与解脱。
“原来如此,银魄塔、天魔城还有你从我这里偷走的那张符阵,如此说来,你与那个疯女人和银魄塔中的谁结盟了?是柳青一吗?”桑红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黑衣人并没有察觉到桑红衣神情中的怜悯。
“为什么要对付银魄塔?”桑红衣问道。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神情由平静转为憎恨,随即哼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绿浓是被银魄塔的人加害的?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铭记着这份刻骨铭心的恨,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要如何报仇!你们都瞒着我,就以为我不会知道真相?既然你们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去为绿浓报仇,就由我亲自来动手!”
“是谁告诉你,桑绿浓是银魄塔的人杀的?”桑红衣的情绪带这些玩味。
“是绿浓亲口说的。”江雪馨神情狰狞无比。
“她已经死了。你想她想的已经走火入魔了吗?”桑红衣哭笑不得。
“我很清醒。当初绿浓临死之前,通过传音符,传来了银魄塔三个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着要如何为绿浓报仇,如今有机会,我又怎能错过?”江雪馨眼里含着泪,想起桑绿浓的那张脸,想起她曾经的孝顺乖巧,她就心如刀割的痛。
原来如此,看来当初桑红衣激发的传音符不止是她一人的。
事实上,在柳青一离开之后,桑绿浓竟然还剩下一口气,她随意又激发了一张传音符,只来得及留下了‘银魄塔柳’四个字就死了。而最后的那个‘柳’字声音很小,又不清晰,就自动被江雪馨当做是桑绿浓临死时痛苦的呻吟。她牢牢的记住了‘银魄塔’三个字,并且在那之后,一心只想着为桑绿浓报仇。
桑红衣的神情是可笑,也可悲。
可笑为她,可悲也为她。
她的这个娘,为了桑绿浓付出了一切,可若是当她知道真相以后,又会是什么感受?
“红衣,风香添寿丹是我从天魔城换来的,它很珍贵,快吃了它。”江雪馨焦急的催促着。
“这么珍贵的丹药,能增一甲子的寿命,怕需要不菲的代价吧?”桑红衣转着手中的玉瓶,笑道。
“我还会继续为你收集增寿的丹药,你给娘一些时间……”江雪馨看着桑红衣的眼睛,没来由一阵心虚。
“万鬼通灵大阵,需鲜血方能激活此阵,阵法激活之后,献此血液者,减寿百年。”桑红衣突然道:“所以这风香添寿丹,是为了弥补我损失的百年寿命吗?”
江雪馨低下了头,不敢看桑红衣的表情。
桑红衣笑着,笑容却很苦涩,道:“我道当年你对我那样冷漠,却为何突然对我嘘寒问暖,叫我一起用饭,给我缝制新衣,为我夹菜倒水,我睡着了还为我盖好了被子。我是有多天真认为你终于肯对我好了,所以多年来你故态复萌一次次的伤害我我依旧记着你那天的好,为你找了百般借口,体谅你的苦衷,原来这才是真相。”
“也对,我应该早就想到,却始终不愿意这么想。否则为何那一日我会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为何醒来后发现手指划伤了?为何几日后发现我那储物戒中的符阵少了那么多?”桑红衣眸中全是冷霜道:“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以为手上的伤口是睡觉时不踏实划伤的,信了那些符阵是不小心丢在了哪里。是啊,你是我娘啊,我怎么会怀疑我的亲娘?你若想要符纸,随意开口,爹一定给你,根本没有必要偷一个孩子的东西,是不是呢,江夫人?”
江雪馨无话可说。
可她依旧想解释一下,那一日,叫桑红衣一起用饭,给她缝制新衣并不是因为想要偷她的符阵。她是真的曾反省过自己,认真的告诉自己虽然事情发生了她不情不愿,可孩子是无辜的,自己不应该这么对她。她努力的想要试着去接受她,试着去爱她,所以她才做了那个尝试。
可是那一日,她看着桑红衣的那张和桑渺有着几分相似的脸,看着她露出孩子气的天真,看着她兴奋的跟他讲着桑渺对她的好,拿出那一大堆的符纸丹药在她面前炫耀,像是得到了美妙的玩具,她就开始忍不住的扭曲的想着,如果桑罗活着,他也一定会这样的宠爱着绿浓,她自己也会有了依靠,不至于寄人篱下。
她想起绿浓说过她很想要桑红衣手中的万鬼通灵大阵,噘着嘴说为什么只给了桑红衣而不给她?她就想,终归不是亲生的女儿,说着一视同仁,说着要当做亲生女儿对待,最终却还不是更疼爱桑红衣一些?
所以,她说想看看那些符阵,桑红衣没有任何戒备的就将符阵给了她看,当她知道万鬼通灵大阵的用法时,她突然就被那阴暗的心思给占了理智,想着如果将这阵法给绿农带上,就等于是绿浓有了一个保命的手段。
可是,她却从桑红衣天真的话语中得知,用了这张符阵,需要鲜血才能激活,激活后,献出鲜血的人将会折寿百年,她又舍不得自己最爱的女儿减少这百年的寿命。
然后她看着桑红衣那张越来越美丽的脸,鬼使神差的就划伤了她的手指,取了血,封在了那张符阵之上。
那之后,她将想将这张符阵送给绿浓,可当绿浓知道这张符阵是她从桑红衣那里拿来的时候,她却不要。
她说桑渺对她已经很好,给了她许多保命的手段,当初的抱怨也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还劝她将符阵还给桑红衣。
既然绿浓不要,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却不能将符阵还给桑红衣,否则岂不是摆明了就是她拿了孩子的东西?
所以多年来,她一直将这符阵放在储物戒里,甚至一度都再没有想起过。
江雪馨沉默着。想着当初本意并非为了偷取符阵,最后却理智却败给了阴暗,她一面愧疚着,但面对桑红衣如此的指责,去也觉得有些委屈。
委屈?桑红衣简直不敢相信她在江雪馨的脸上看到了什么?
她竟然也会委屈?
“为什么委屈的总是你呢?为什么错的总是别人呢?”桑红衣觉得很好笑。
“当初你丈夫的死也不是我爹害的,他好心收留了你们母女,不曾亏待你们一分,留来留去为什么却留成了仇?那一夜,纵然是因为我爹被下了药,可那也是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被下了药,若不是你喝醉了酒闯进了我爹的院子将我爹当成了桑罗,一切怎么会发生?为什么感到委屈的却是你?当初明明是你推倒了我爹,和他有了夫妻之实,为什么也是你觉得委屈?”
“桑绿浓被害,你明知道凶手是谁,不去找凶手报仇却将气撒在我的身上,我都还没有恨你骂你,为什么又是你觉得委屈?你用我的血,激活了万鬼通灵大阵,折了我百年寿命,我抱怨两句,你又觉得委屈?”
“你以为你给我一粒风香添寿丹,增我一甲子寿命,我就该感恩戴德的谢你,笑着接受你的好意念着你的好,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我是否愿意用百年寿命助你帮桑绿浓报仇?”
桑红衣很想笑,却笑不出来:“别摆出一副好母亲的姿态来迷惑别人了。我爹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求你生下了我。若非如此,他也不用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一次次的忍受着你的怪脾气。”
桑红衣一把将手中的玉瓶丢了回去,随即冷漠道:“将你的东西拿回去,折损的这百年寿命就当我还你的生育之恩,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红衣,就算你恨我,但至少收下这粒丹药……”江雪馨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事实上,她听桑红衣叫她一声‘江夫人’时,心中很不舒服。
哪怕她从来没有稀罕过有这么一个女儿,但当有一日,原本那样讨好她的人转过身再也不愿去看她的时候,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没那个必要。”桑红衣却冷声道:“这种东西,我想多少,就能炼制多少。在你看来如此珍贵的宝贝,于我而言,也不过是随手可得的物件儿。”
说着,桑红衣哼了一声,继续道:“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究竟是废物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与桑绿浓又差着几条山川大河的距离,以前我在意你的肯定,但现在却不在意了。江夫人,你别忘了,我是桑渺的女儿,方逆鳞的师父,炼制几枚增加寿命的丹药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收起你那得来不易的珍宝,留着给你真正在乎的人用吧。我只问你一件事,柳青一是否还活着?他在哪里?”
看着桑红衣这自信却也冷漠的目光,江雪馨突然觉得她这个女儿变的好陌生。
“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江雪馨却拒绝了。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有必要为一个银魄塔的人隐瞒吗?银魄塔不是你的仇人吗?”桑红衣的神色依旧冷漠。
“银魄塔是我的仇人,我也已经为绿浓报了仇了。柳青一虽是银魄塔的人,但他却是帮着我报仇的人,我不会出卖恩人。”江雪馨却很坚持。
“恩人。”桑红衣突然笑了,笑的如此讽刺。
“你笑什么?”江雪馨不知道为何,看着这样的桑红衣,她感觉浑身发冷,本能的有些恐惧。
桑红衣手中突然就出现了一块传音石,然后丢给了江雪馨。
这是原件,当初送给旋玉子的那块是复刻的。
听着传音石中保存的声音,江雪馨的脸从疑惑,道惊讶,到震惊,再到震怒,最后化作浓浓的痛苦,最后哆嗦着身子,颤抖着道:“不……不可能……怎么……会……?”
“桑绿浓就是柳青一杀的。”桑红衣的一句话彻底将江雪馨打入深渊。
桑红衣却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反而是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柳青一和天魔城搭上的关系,但你认贼为恩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大概怨过我,也怨过宗门,为什么不给桑绿浓报仇?说实话,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即便我与桑绿浓的姐妹关系并不是很和谐,可我也不觉得柳青一就有资格杀我双玄宗的弟子,动我桑红衣的姐姐。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也与银魄塔取得了联络。柳青一当初杀死桑绿浓是因为桑绿浓撞破了他的实力,所以要杀人灭口,他的目的,是银魄塔的塔主之位,所以不能走漏风声。既然如此,银魄塔的塔主和少塔主和他就是敌人,也就能成为我的盟友。”
江雪馨浑身颤抖。
“江夫人,帮着自己的仇人杀了自己的盟友是什么滋味?”桑红衣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解气的感觉。
她知道这样的幸灾乐祸很残忍,可是一想起自己减少的百年寿命,自己曾经对这个人向往与钦慕竟然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就忍不住自己的内心变的阴暗。
“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柳青一是杀害绿浓的凶手?为什么要瞒着我?若不是你瞒着我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江雪馨愤怒的嘶吼着。
“你又觉得委屈了吗?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当然是怕你连累我双玄宗的弟子惨遭横祸!”桑红衣大喝道:“你的心里只有桑绿浓,为了给桑绿浓报仇,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银魄塔上上下下千百万的弟子,你还不是说杀就杀了,你觉得我还能指望你念着双玄宗这些年对你的好就手下留情?”
“当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银魄塔的时候,你敢对天起誓,不会利用双玄宗来为桑绿浓报仇?”桑红衣冷笑:“你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无论我爹对你再好,宗门对你再好,你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你的世界里只有桑罗和桑绿浓。当他们都死了的时候,能够让你珍惜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你一定会利用一切你能利用的来为你最疼爱的女儿报仇。比如你另一个女儿的百年寿命。”
“柳青一在哪里?”桑红衣又一次问道。
“当你知道真相,应该不会再想着为绿浓报仇了,那你还要知道柳青一的下落做什么?”江雪馨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桑绿浓的仇我是不打算再管了。柳青一原本的目的是要得到银魄塔塔主的地位,但他既然与你合作,将整个银魄塔给灭了,他就一定是得到了比整个银魄塔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西。”桑红衣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道:“我要知道他得到了什么,我不习惯留下这样一个祸害,时时刻刻的盯着我盯着双玄宗盯着那些于我而言重要的人。这样的人,趁早除掉最好。”
“我会亲手杀了他。”江雪馨咬牙切齿,神情狰狞无比。一想到她竟然与仇人为伍,她就觉得剜心剜肺的疼。
“就凭你?”桑红衣不由得嘲讽道:“柳青一至少也是侍神境境中期的修为,过了这些日子,没准他已经变得更强了。他又是一个城府如此深的人,他能在自己亲手灭口的人的母亲面前假装着替你报仇的恩人,你斗得过他?”
桑红衣的话无疑又戳在了江雪馨的痛点上。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江雪馨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会亲手杀了柳青一,替桑绿浓报仇。
“你说的没错,所以以后她的事,也无需你再插手。”江雪馨话音一落,便从桑红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桑红衣转身,正对上苏伏那张愤怒的脸。
“我只是不放心你。”苏伏怕桑红衣误会他跟踪她。
“我知道你跟在我身后。”桑红衣却丝毫没有觉得意外。早在离开客栈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跟着她。
苏伏摸了摸桑红衣的头发,又拉住了她的手,随即看向江雪馨道:“你尽管去为你的女儿报仇,无论成败,无论生死,都不要再出现在红衣的面前。以后疼她爱她的责任,就交给我了。你不在意的,我在意,你不珍惜的,我视若珍宝。所以无需你再来打扰她的人生,也不要再让她受到由你带来的任何一点伤害。以后她就是我的人,是我苏伏的道侣,是神兵城未来的女主人。以后会有很多人尊敬她喜爱她将她当做宝贝,她已经不需要你了。”
苏伏一口气说完,桑红衣一脸讶异的看着他。
现在的苏伏是真的在愤怒。
他一直跟着桑红衣,是因为他发现她被人引出了客栈之后不放心,所以就跟来了。
白天在银魄塔那里他就觉得桑红衣有些不对劲,所以晚上一直没有睡下,一直注意着桑红衣的动静。
也因此,他听到了一切。
万鬼通灵大阵,百年寿命。当他得知真相的时候他差一点冲出来杀了江雪馨这个女人。
他视若珍宝的人,为什要被别人如此伤害?
他一直以为桑红衣虽然对母女间的事有些耿耿于怀,可因为谢苍穹谢苍天他们很疼爱她,所以心中的伤痛应该被治愈了不少,却不想,她一次次的隐忍妥协,换来的是更加剜心剜肺的痛苦。
“你是……?神兵城的少主苏伏?”听了苏伏的话,江雪馨先是惊讶,随即惊愕大叫道:“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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