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使王稽按照范雎的吩咐,在临淄期间小心翼翼,连馆舍的门都不敢出,本以为一切顺利就能立功回国,却没料到,事情会突然起这么大的反转。
当他半夜被叫醒,一头雾水地来到齐国宫殿时,竟发现齐王和齐国的将相朝臣,已经摆开架势等他了,一个个面容严峻。更令他不安的是,本应在后日就被遣离齐国的赵国质子长安君也位列其中,他正和谒者后胜交头接耳,看上去十分亲密。
值得注意的是,长安君身上似是挂了彩,才刚刚被处理过,不过他面上神情自若,看到王稽后,还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这是秦赵两方人马的首次碰面。
齐王一直在避免他们遇上,甚至从未公开承认过秦国有使节在临淄。但今天,却直接将王稽暴露在众人面前,王稽暗感事情不妙,只能靠多年的出使经验稳定心神,作揖道:“大王,不知何事传唤外臣?”
“好叫秦使知晓,就在今夜,长安君在街上遇刺了。”齐王淡淡地说道。
“啊?”王稽有些惊讶,随即镇定下来,摊手道:“竟发生了这种事,我在馆舍中一无所知。”瞧他的意思,赵国质子遇刺,与秦人何干?风马牛不相及也!
“贵使当真一无所知?”明月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故作惊讶道:“燕人没有将此事告知秦国知晓?秦燕不是同声息的盟友么?”
“燕国?”王稽有些发懵。“难道行刺公子是燕人所为?”
“然也,就是燕国人策划了对我的行刺,此外,燕国刚刚对赵国开战,这不是秦国指使的?”
“大王,外臣不知长安君在说什么,秦国对此一无所知!”王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不与长安君废话,矢口否认。
他满脸无辜,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使得齐王再生疑窦。
明月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大笑道:“看来贵国丞相连贵使都瞒住了啊……”
他叹了口气:“大王,诸位卿大夫,便容我细细向诸位分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其实在今日之前,按照明月与质子府众人商量的计划,他们也只打算策划一场假刺杀,然后将脏水往秦使身上泼,将这潭水搅浑,拖延齐国背弃赵国,投靠秦国的时间。
这件事风险是很大的,全看齐王最终倒向谁,成功率五五开。
不过,就在傍晚时分,按照约定去与田葭私会前,明月却收到了国内平原君的来信,信中说六月底时,燕国突然出兵伐赵!
燕军以宋国兵家荣蚠为帅,来势汹汹,让赵国猝不及防,但对于明月而言,此事无疑是雪中送炭……
当时明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老天在帮我!”
燕国一直与秦连横,与赵国隐隐敌对,助秦攻赵也无可厚非。但明月却搞不清楚,为何燕王非要等秦国那边撤兵后突然伐赵。虽然其中疑窦重重,但无疑是一次好助攻,明月索性改将刺杀之事栽赃燕国,尽管最后刺杀以弄假成真,他和赵括双双挂彩收场,但不影响大局。
这消息只比齐国人接到的早了几个时辰,如今,燕国攻赵的消息,齐王等人也已知晓,只有消息不便的秦使王稽还蒙在鼓里,在外交场合上,这是致命的!
现在,明月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那就是将几个本无关联的线索联系起来,然后编织出一个让齐王也信以为真的“阴谋”。
按照战国时代人的讲述方式,明月先从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缓缓道来……
“三百年前,虞国与虢国位列大河两岸,一北一南。当时晋献公想吞并虢国,便向虞国借路出兵。虞国大臣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乃虞国屏障,两国关系,譬如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虢若灭亡,虞亦亡国。’然而虞公不听,他贪婪晋国赠送的宝物骏马,答应了晋国使者借道请求,还以为虞国与晋国相亲,晋国绝不会对自己下手。是年冬,晋军灭虢,返回时借住在虞国馆舍,乘其不备攻其都城,活捉虞公,虞虢皆亡……”
讲完这个“假途伐虢”的故事后,明月诚恳地说道:“如今齐与赵的关系,譬如虞虢,赵就是唇,齐就是齿,相互依存。有赵国一日,齐国就不必担心来自西方强敌入侵,有齐国做靠山,赵国也不必担忧后方失火。今年春夏,赵齐联盟,安平君出兵陶丘,挫败了强秦伐赵,以断天下之脊的意图。于是秦国丞相就想了一出妙计,那便是所谓的远交近攻,妄图离间齐赵!”
这话听得王稽目瞪口呆,在心里嘶喊道:
“远交近攻?怪哉!此子怎么知道丞相妙计的名字!”
这一失神,王稽便没及时反驳,以至于明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秦国为了拆散齐赵联盟,便先让秦使入齐,骗取大王信任,使赵齐离心,但好在大王英明,没有听从秦使的话杀我……”
这是明月的猜测,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齐王,果不其然,齐王似是有些心虚,而秦使王稽更是百口莫辩了。
王稽刚来齐国时,为了讨价还价,的确三番五次地请齐王杀了长安君,以表明绝赵诚意。齐王最终没有答应,王稽也没有紧逼,谁料,这一点却成了明月用来攻击王稽的武器!
“大王礼送我归国,与赵国依然友善,这无疑与秦国燕国计划不合。于是燕国便派人刺杀小子,只要我死在齐国,母后必然大怒,齐赵反目,齐国只能向秦国靠拢。此时燕国与秦国再出兵伐赵,齐国必不救,如此,秦国与燕国的阴谋便得逞了!”
说完他回头指着王稽道:”秦使还不知道罢,燕国已向赵国开战,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狡辩!大王,秦使名为睦邻,实为间谍,这是要诓骗齐国啊!“
明月言之凿凿,齐王已经信了七分,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质问王稽道:“秦使,事情果然如长安君所说的那样么?”
秦使王稽惊疑不定,虽然丞相也派人交好燕国,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也不知道啊!长安君的计,不仅让齐王疑秦,也让王稽疑燕,甚至怀疑起范雎来,丞相素来阴谋多智,谁知道会不会让他明着出使齐国,暗地里却又派了一个使者去燕国……
怀疑就像是植物的种子,只需要一点言语上的云雨浇灌就能发芽,王稽知道齐王和自己都已深陷其中,这时候不能管事情真假,先否认了再说。
于是王稽连忙说道:“大王,外臣此行只是为了与齐国交好,绝无欺瞒之意,寡君之心如此,秦相之心亦如此。大王放心,秦国答应的边邑很快便能划归齐国,秦国的质子下个月便能入齐,还望大王思量……”
王稽在晓之以利,想要继续诱惑齐王,明月立刻站出来说道:“大王的确应该好好思量思量,秦国真正想结交的到底是哪一国?”
他走到王稽面前,面对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秦使,凛然不惧:“数年前,安平君进攻被燕军所占的狄邑,秦国丞相穰侯为了救燕,便越过韩、魏,进攻齐国的刚寿……”
王稽打断了他,厉声道:“一派胡言!进攻刚、寿与狄之战无关,乃穰侯私心作祟,想要扩大自己封地,仅此而已。大王,如今穰侯已下野就封,秦国朝堂焕然一新,大王难道忘记了你对范丞相有旧恩?”
“不然,秦国就算换了一位丞相,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因为秦国还是秦王说了算!”
明月立刻反击道:“我听说,秦王稷还是公子时,曾在燕国做了多年人质,与燕昭王、燕惠王都十分相善,秦燕已三代为盟友。请大王三思,比起有四十多年邦交的燕国而言,齐国对于秦国而言,当真如此重要?这恐怕是效仿张仪欺楚绝齐的故事罢。”
他说到激动出,整个人几乎跳将起来,指着王稽的鼻尖斥道:“你当自己是张仪,而大王是昏庸糊涂的楚怀王么?”
……
“你……你这竖子!”
王稽有些张口结舌,他也明白,只要牵扯上燕国,齐王的态度就不太好预料了,毕竟两国的仇恨,是怎么也解不开的,他明知道长安君在危言耸听,但面对已经发生的刺杀,以及突然对赵国开战的燕国,他又百口莫辩。
明月再接再厉道:“如今燕国已出兵伐赵,秦国也会很快夹攻西方。等到赵国大败,丧师失地,秦得太原,燕得河间。届时,燕国必将成为北方强邦,到时候秦国再配合燕国伐齐,大王能挡否?唇亡齿寒,大王难道还想让君夫人和太子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奔逃城阳的耻辱么?”
一席话让齐王放弃去想秦国的好处,还有秦使承诺要带给齐国的安全。比起那点边邑,那还没影子的质子,燕国,才是齐国最担心的……
一个与秦交好又没了赵国威胁的燕国,一个强大到再度饮马大河的燕国,那将是齐国的噩梦!
“寡人之意已决……”
齐王看向秦使王稽,缓缓说道:“还请秦使先回咸阳去,向秦王秦相分说明白,秦欲与齐结好,此意寡人心领,但齐燕不能两存,究竟是联齐还是联燕,还望秦王抉择……两国之盟,还是等日后再说罢。”
此言一出,王稽面色煞白,明月则暗含微笑。
虽然齐王说的很婉转,但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他已对秦使王稽下达了逐客令!
七雄关系错综复杂,但基本上没有隔夜仇,唯独齐、燕例外,秦国想要将他们同时拉入连横可不容易。这就好比一战前夕,德国想建立三皇同盟,撮合矛盾重重的俄国和奥匈必然失败一样,齐王虽然首鼠两端,但有一个底线是牢牢踩住的:齐燕不能两存,秦国只能在两国之间选其一!
但这种选择,又是秦使王稽无法全权决定的,他纵然想要再争辩一番,但终究没有张仪、苏秦的辩才,大势已去,再强辩也无济于事。
“我赢了!”
看着王稽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明月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天来他提心吊胆,机关算尽,总算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谁料一回头,齐王已对他变了态度,蜡黄干瘦的脸笑眯眯的,像极了一个不怀好意的骷髅。
“多亏了吾侄,才挫败了秦、燕欲离间齐、赵的阴谋,寡人前几日怠慢你了,谒者!”
“仆臣在!”后胜连忙出列。
“长安君暂不归国了,会继续留在临淄,寡人当以贵宾之礼待之!那质子府破旧空旷,也不安全,速速寻个新宅,让长安君搬过去。”
这是要把明月和安平君府隔绝开来了……
在君王后搀扶下,齐王勉强起身,宣布道:“除此之外,寡人还打算与赵国联姻,巩固两国之好,来一场亲上加亲!长公主将嫁赵王!”
这个消息让殿内众人震惊,齐王变脸未免也太快了些吧!长公主之前还打算嫁给魏国太子,好达成秦、魏、齐的连横呢!
不过更让明月吃惊的还在后面,齐王竟指着他道:“吾侄,你是此次齐赵交好的大功臣,岂能无赏?寡人问你,可愿娶一位齐国庶公主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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