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南海铁道纪行(四)
诸位深入琼州刺探“髡情”的江南名士们,此次乘坐的头等车厢,挂在列车的倒数第二位,后面就只有一节餐车了。作为专供穿越者和愿意出高价的土著、归化民乘坐的头等车厢,尽管车ˉ的底盘和前边的平板车基本一样,但是加上了木质的厢体,不但有宽大舒适的藤编座椅和做工精致的小桌子,以及玻璃镶嵌的车窗,还安装有亚麻布的窗帘,在烈日炎炎的海南岛上,既能够通风,又可以免去日晒之苦。
当然,在看惯了各种雕梁画栋的桐城名士方以智眼中,这种车厢内的陈设装潢就太简单和粗陋了。
“……这就是所谓的头等车?未免也太名不符实了吧。不过车上供应的饭食倒是还算精致……”
方以智一边嘀咕着,一边准备用午饭——原本这列车上挂着一节餐车,而且据说布置得颇为豪奢舒适,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客人都可以过去点菜就餐。但如今这列火车的餐车,已经被黄石将军和日本使者给占了下来,挂上了“闲人免入”的牌子。坐在头等车厢里的“江南士子业余间谍团”,如果不想喝凉水啃干粮的话,便只好在座位上拿着菜单点餐,然后再让餐车里边的人把饭菜给送过来。或者从售货员的小推车上买些吃的东西也可以,而且价钱更便宜……但作为头等车厢的贵客,他们可不会像二等车厢里的徐霞客兄弟那样膳食简陋,随便来一碗泡面或八宝粥就能对付过去,再要一听鱼罐头或几个水果就算是打牙祭了。
此时此刻,方以智面前的桌子上,就摆着一份“炸鸡饭铁路便当”——盛菜的“便当盒”,乃是一个极大的外黑内红漆器方盒,盒盖和盒子的外壁上,描绘着金银两色的花草鸟兽,即使在见惯了锦绣珍玩的方以智眼中,也算得上做工精致了。而盒子里的饭菜也是色彩鲜明,种类丰富:主菜自然是裹了面衣炸得金灿灿香喷喷的炸鸡块,配菜有掺入了青豆、胡萝卜丁和咸肉粒的土豆泥,以及炸虾、煎蛋、少量的炒花菜和切成小块作为甜点的糖芋,在一只蓝花白瓷烧制的小盅里,则是鱼丸、干贝、虾干、海带、豆腐等煮成的海鲜汤,就连那一团白米饭上,都颇具匠心地撒了少许黑芝麻作为点缀……虽然江南水乡的士人一向舍得在膳食上花功夫,自古以“食不厌精”而著称,但在方以智看来,若是把这个食盒拿到苏杭之地的酒楼里去,除去食材稍嫌寻常之外,无论做工还是搭配,也已经很能上得了台面了。
方以智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炸鸡,顿时就有一股浓郁的美妙香味扑鼻而来,简直能让人流出口水。一口要下去之后,裹在外头的面衣口感酥脆,里面溢出的肉汁鲜甜可口,让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赞叹:
“……唉……这澳洲人的享乐手段果然了得,无论衣食住行,都有些不错的门道……可惜你们在这海边小县安安心心贩货谋利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这般欲壑难填,居然勾结国朝武将,图谋江山社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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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作为一位交游广阔、见多识广的风流名士,来自安徽桐城的方以智大少爷,原本对远在琼州的“澳洲髡人”并无太多恶感,倒是这些年来陆续出现在市场上的各种“澳洲洋货”十分喜欢,此外也对杭州紫明楼提供的从戏曲到沐浴再到香油按摩的各式“澳洲享受”颇为着迷,甚至不惜为此一掷千金。
但在去年深秋时节,杭州西湖的某艘画舫上,一次东林党文人举办的聚会之中,身为天下君子楷模的东林前辈、“牧斋先生”钱谦益,却表情严肃地向诸位东林君子宣布了一则重大消息。
——根据他的可靠消息察知,昔年被先帝倚为柱石,曾经孤身格毙“老奴酋”努尔哈赤的百战名将,目前坐拥数万精兵称雄闽海的福建总兵黄石,竟然辜负圣恩,与盘踞琼州的“澳洲髡贼”有密切勾结,似乎有着极大的图谋!怎奈朝廷眼下受困于辽东建奴,京师屡次遭遇兵火、摇摇欲坠,故而满朝文武都无心关注此事。但若是让此贼得逞,则大明天下的东南半壁势必危殆,故而东林君子们须得早做防备……
对此,聚会的各位东林士子,都是一脸的*惊——原本在这些天之骄子的眼中,这几年不断贩来各种海外奇货的“澳洲人”,基本上就跟割据壕境澳(澳门的旧称)的佛郎机人相差无几,只不过是一帮做生意的铜臭商人罢了。因为名中都带着个“澳”字,一些来自小地方的读书人,甚至还有把这两者给混淆的。
如果这澳洲人盘踞港口通商,谋求锱铢之利也就罢了,想不到他们的胃口却如此惊人,竟然还勾结朝廷武将,妄图割裂国朝疆土,行那大逆不道之事——这简直就是又一个辽东兵祸兴起之前蛰伏的建奴啊!
更何况,建奴的老巢远在长城之外,即使在北方再怎么逞凶,也危害不到江南这块安乐窝。可黄石的福宁军就在江南隔壁的福建,而澳洲髡贼的大船也时常在江南附近的海域出没啊!
在震惊之后,诸位东林君子们便纷纷出谋划策——既然东林党素来标榜“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那么对于这等动摇朝廷社稷、威胁国朝安危的大事,自然是不能无动于衷,于是纷纷声称应当发动朝中的亲朋故旧上书进谏,让朝廷提防福宁军叛乱,同时禁绝与澳洲人的贸易……
但问题是,众人眼下都只是“风闻言事”,连提出此事的钱谦益,也支支吾吾地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仅仅凭着几句空话,就要弹劾福建总兵黄石谋逆,显然是不太够的。再说,钱谦益固然在东林党内德高望重,但只是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要大家都服从号令,发动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展开行动,也还是办不到的。
——作为江南地主富商集团的政治代言人团体,东林党原本就是一个非常松散的不正规组织。这些“正人君子”固然多次在朝廷上同仇敌忾,跟阉党、武将、勋贵展开激斗。但各种党同伐异的内部倾轧也不少,而且同样相当酷烈——谁知道这一回钱谦益是不是撕下了温厚长者的面皮不要,设了个套子让大家钻?
毕竟“澳洲髡贼”远在千里之外,万一实际上是人家钱老在胡说八道忽悠大家,那可该怎么办?
所以,在一时愤慨之后,诸位君子便回过神来,表示此事关系重大,需要细加查访,从长计议……然后,这些整天闲着没事的士子,便闹哄哄地推举出两路“查访使”,一路由杭州纨绔张岱带队,去福建察看福宁军有无谋反迹象——张岱的家族在闽浙两省都颇有势力,可以沿途提供照拂和方便。
另一路由远行经验丰富的桐城名士方以智为首,前往更远的岭南去实地查访,亲眼一观“髡贼军情”——在崇祯年间的江南士林,桐城才子方以智乃是相当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从市井到朝堂皆有交游,其朋友之多、人脉之广,在东林党内首屈一指,堪称是“江湖百晓生”一类的人物。虽然他同样没去过岭南,但长途旅行的经验却是最丰富的,单从里程长度上看,甚至不比“明末第一驴客”徐霞客差多少。只不过徐霞客去的都是深山老林、荒郊野岭,而方以智则主要只是在各处繁华城邑之间往来罢了。
而方以智也是对此欣然从命——近年来,他见识了不少奇妙的澳洲货,又在士林聚会中常听几个岭南士子谈起广州城里这两年由“髡人”带来的各种“澳洲景”,对此颇为好奇与向往。尤其是广州“紫明楼”里面那些只应天上有的享受,更是让他羡慕不已。可惜广州与桐城之间隔着半个中国,相距实在是过于遥远,所以一直无法成行,只能到杭州的“紫明楼”分店来过过瘾,领略一下那种异于中土的声色之娱。
如今却终于有了机会去广州看一看正版的紫明楼,亲眼欣赏一番那位“澳洲名妓”裴莉秀的绝世风华,甚至找几个“澳洲风”的窑姐儿,享受一下传说之中“澳洲秘戏”的滋味,又岂能不让他趋之若鹜呢?
于是,方以智就带着一帮标榜着“为国家社稷不惜殒身”,实则整日饱食无事,想要寻找些新鲜乐子的东林士子,浩浩荡荡地从杭州南下了——尽管他们完全没有当间的经验,也不知道要如何体察民情、收集情报,但在这些“才子俊杰”们想来,只要他们一起出手,天底下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是一个粗鄙武夫和一伙狂妄蛮夷企图联手作乱而已,难道还能斗得过血统家世尊贵无比,势力遍布朝野的“东林君子”?
——虽然后世的科学研究已经充分地证明了,在政治、经济、军事等任何一个方面的能力上,遗传基因都不能起到决定作用。可是,无论是在明朝这个封建社会,还是在后世的工业社会里,依旧有很多人觉得血统论在一切范围内都能够起作用。自然而然的,作为高级衙内和资深官n代的东林党诸位士子们,也普遍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天然地应该享受各种特权,并且事事都注定能遂顺如意。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东林党和江南复社这两块名震天下的招牌,确实是在整个南方都很好用——依靠大票锦衣豪仆的护送与伺候,在沿途官府和大户的殷勤接待、争相宴请之下,自我感觉空前良好的“东林党旅游团”一路游山玩水、吃酒听戏地“逛”到了广州,沿路各种宴饮诗会接连不断,很是风光一把。
等到抵达广州之后,他们又遇到了几个从海南岛逃过来的大户子弟,都是因为“通匪”、“抗税”、“隐匿田地”等罪名,被临高元老院的“工作队”给搞到家破人亡,只得弃家出奔的。他们跟“澳洲髡贼”之间,那当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自然是绝对不会说澳洲人的半句好话。
于是,在听了这些“反革命余孽”们对“髡贼”颠倒黑白添油加醋的一番哭诉之后,诸位东林士子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对“残害良民”的澳洲人印象大坏——在明末东林党的主流思想之中,不是所有老百姓都能被称作“民”的,那些佃户和工匠不过是下贱的牛马,寻常商贾则好像待宰的猪羊,甚至连武将士兵都被看成奴隶,至于乐户、丐户等贱籍,那根本就不属于人类的范畴……而方以智虽然在社会各阶层交游广泛,没这么夸张的等级观念,觉得这些逃亡者的言语恐怕不尽不实,但那髡贼既然对缙绅大户都是如此横征暴敛,对小民百姓就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残酷了,恐怕整个琼州都已经被搞成人间炼狱了吧。
另一边,临高元老院却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从江南来广州打探“髡贼”情报的“东林党旅游团”固然没有怎么遮掩行藏,但也没有大张旗鼓说是要来找“澳洲人”的麻烦的。而在明朝的时候,纨绔子弟、文人墨客结交远游乃是常事,实在不值得稀罕。至于他们在茶馆酒楼里大骂“髡贼”道德沦丧、性好淫邪……做出这样事情的读书人,在广州市面上天天都有,元老院的广州情报站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接下来,抱着对正在髡贼魔掌下挣扎的琼州苦难“百姓”(仅包括缙绅以上阶层)的怜悯,诸位忧国忧民的风流才子们,纷纷不顾艰险、深入虎穴,一齐涌入髡贼在广州开办的紫明楼,在各种颇具异国风韵的莺莺燕燕簇拥之下“休整”了好几天,与一众兔女郎和猫耳娘在被窝里充分交流了感情,亲身体验了髡贼是如何的“性好淫邪”,顺便从她们口中掌握了不少第一手资讯……
然后,正当他们在紫明楼里乐不思蜀的时候,却突然传来了四方蛮夷兵舰数百艘云集临高,“澳宋太上皇”驾临琼州督战,眼看就要挥师席卷岭南的空前噩耗!
于是,广州城内一时间风声鹤唳,四乡八里的地主大户为了躲避可能到来的兵灾,纷纷拖家带口涌入城内——在“髡贼”上次横扫珠江、炮打广州的时候,珠江三角洲的地主们已经遭过一回殃了。而诸位东林士子也都打起了退堂鼓,说什么也不肯再前往琼州贼窟,甚至纷纷不辞而别,掉头返乡了。
虽然没过多久,因为琼州方面始终没有动静,而广州官府和“澳洲髡人”也竭力辟谣,市面上总算是恢复了安静。但从江南远道而来的东林士子们也已各自星散,十停里去了七八停……但生性大胆的方以智,最终还是带着“无为幼虎”俞国振(指安徽无为州)等几个剩下的士子,外加他们的奴仆侍从,渡海来到了临高,誓要探得“澳洲髡人”跟福建总兵黄石勾结起来祸乱天下的底细,方肯回去见江南士林诸位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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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在这些风流才子们初到临高时,对“髨贼”的诸般奇技淫巧,自然是感到既陌生而又恐惧,心理压力很大,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看到“髨贼”根本没把他们当一回事(最近涌入的外来人口太多,早已管不过来了),也就渐渐习惯成自然,甚至有心思对“髨贼”种种举措品头论足了。
再接下来,当方以智等人临时起意,要去三亚窥视“澳宋太上皇行在”的虚实之际,却无巧不巧地在车站认出了本次“潜入行动”的任务目标——勾结髨贼危害朝廷的福建总兵黄石!甚至还发现连东瀛倭寇似乎都掺了一脚,顿时大喜过望,以为此行必然能建立奇功,查得逆贼与蛮夷的底细,从而扬名于天下!
可惜的是,那黄石逆贼毕竟位高权重,身边关防严密,在旅程中独自包了一节车厢,旁人根本无法靠近……此刻,方以智坐在藤编座椅上,捧着铁路便当漆盒,望着犹如铁塔般站在餐车连接口的那两个高大“髨兵”,还有一位矮小精悍的倭国刀客,想着就在那门背后的咫尺之外,黄石逆贼恐怕正在跟倭寇使者谋划什么动摇大明江山社稷的惊天勾当,心里就好像有只猫儿在挠似的,连嘴里的饭菜也变得味同嚼蜡了。
但尽管如此,方以智也完全没有在这火轮车上动手发难,为朝廷除此大患的打算。虽然他此行招募了不少江湖好手,但眼下都在前边的二等车厢,一时间召集不过来。而后面的餐车里究竟有多少“髨兵”和倭寇,也是个未知数——按照他的推测,估计自己这边应该是打不过的。更何况,即使他能行刺得手,接下来也是无路可逃,必死无疑……让他这些清贵的儒林士子,跟几个粗鄙武夫和野蛮倭寇以命换命,显然是非常不值得的。所以,还是从长计议,留得有用之身报效朝廷社稷吧!
方以智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又把目光转移到同在头等车厢的几名“真髨”乘客身上,根据同行好友俞国振刚才探听到的只言片语,那边的健壮老者,似乎还是髨贼的水师提督……哎,像这般大张旗鼓、召集众将,甚至还要勾连倭国,看来那位“澳宋太上皇”此次的图谋定然非小。如此一来,国朝在北方的建奴与流寇,以及西南的叛蕃土司之后,又要平添此等大敌,真是令我等士人君子为之心忧啊……
他满心忧郁地如此猜测着,却又对这即将降临的战争阴霾无能为力,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方以智并不知道的是,黄石此时确实在餐车里跟日本使者探讨着用兵方略,但却并非针对大明朝廷,而是针对日本的德川幕府……而他更加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来历和目的,早已被同行的“无为幼虎”俞国振给卖了个干净,眼下其实一举一动都在“澳洲髨贼”的监控之中!
——因为,他新近结识的这位“精通杂学”的“无为幼虎”俞国振,同样也是一名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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