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砍过土地公公的人都慌张了,纷纷来到姥爹家,求姥爹帮帮他们。有的人觉得自己的腿不太方便了,经常麻木,说是自己砍过土地公公像的脚;有的人觉得腰疼了,坐一会儿或者站一会儿就更加疼,说是自己砍过土地公公像的腰;有的人觉得眼睛视力下降很快,时常感到模糊,说是自己用刀划过土地公公像的眼睛。
姥爹却不相信他们的话。姥爹劝慰他们道:“他既然是土地公公,就不会像恶鬼一样来找你们报仇的。来找你们报仇的话,他就不是土地公公了。”
前来求助的人却不相信姥爹的话,认为姥爹是在敷衍他们。因为那阵运动的时候,正是他们把姥爹关进了牛棚里,是他们给姥爹戴高帽子,是他们将姥爹拉到高台上批斗,是他们将姥爹家里的老书搜了出来一把火焚烧殆尽,外公像从中抢出几本特别珍贵的书,姥爹怕外公受到牵连,于是狠狠给了外公一巴掌。那一巴掌将外公耳朵打得嗡嗡作响,后来外公一只耳朵的听力有点问题。
即使如此,姥爹其实没有敷衍他们,姥爹是真的觉得土地公公不会睚眦必报。姥爹觉得那个带头的人受到报应是另有其因。
那些人见姥爹没有办法,便凑钱重新将土地庙建了起来,去后山找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樟树,砍了树后请木匠做了一个全新的土地公公像。
在新土地公公像搬进土地庙的那天,那些人披红挂彩,鞭炮齐鸣,弄得热热闹闹的。这情形跟当初将土地公公像抬出土地庙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将功赎过,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将土地公公重新请回来。
姥爹依靠在家门口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对着外公说道:“赵文佳是不会回来了啦!所有的土地公公都不会回来了。”
在那一刻,外公非常理解姥爹的心情。那时候,姥爹的马家老宅已经被那些人烧毁,姥爹和外公已经搬到了新的泥砖房里居住。conad1();外公也听着噼噼啪啪的炮响声,心想即使那些人将马家老宅重建,他也没有喜庆的心情了。
何况重建的马家老宅也算不上是马家老宅。
后来每次土地庙那边响起鞭炮声的时候,姥爹就想起土地公公曾经在余游洋床边说出的那些话来。当然,他也会想起余游洋和罗步斋还在画眉村的那些日子。
外公一直记得罗步斋和余游洋离开画眉村那天的情形。阵引丽技。
外公说,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但是一整天没有下雨。天仿佛是沉甸甸的,要掉到地上来,看起来非常压抑。
外公跟着姥爹还有尚若然送罗步斋和余游洋。
余游洋一边走一边流泪,仿佛就是因为她把雨水当做泪水流干了,天上才没有下一滴雨。
罗步斋则勉强作笑,一边走一边跟姥爹说,哪家还欠我们多少钱,一定要去讨,因为那家人脸皮厚,不讨是要不来的。他又说姥爹脸皮薄,不愿意为难别人,他很担心姥爹讨不回来钱。他又说哪家实在是穷,欠的钱又不多,他以前故意没有去讨要过,现在家里的事情要交给姥爹和尚若然来担当,他就不管了。
姥爹知道他说这话就是叫姥爹不要去催要的意思,只是尚若然在旁边,他不好把自己当做主人,不好直接说别要了。
余游洋和罗步斋的行李很少,每人背了一个布袋,提了一点干粮。
姥爹本想将家产分他们一半,但是罗步斋千推万却,只拿了一些回萝卜寨的盘缠。
姥爹将他们送到了岳州城,还想送。
罗步斋笑道:“你再送就把我送到萝卜寨啦!”
姥爹打趣道:“那就送你到萝卜寨再回来吧。conad2();我还想去看看煮珠湖呢。”
罗步斋仰头感叹道:“当年我确实手段太狠了,怨不得它们找那个乞丐来报复我。不过要不是它们报复我,我又怎么可能跟你到这里来呢?不到这里来,我又怎么可能遇见余游洋?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它们报复我,让我思考我的处事方式,让我经历这些值得回忆的事情。”
姥爹也长吁短叹,说道:“是啊,是啊,谁能想到后来的事呢?想当年我从这里出发,走向峨眉山,走向煮珠湖,走向**的时候,我何尝想过会遇到这么多事情,遇到这么多人?或许我哥哥没有考上或者没有去世,我父亲没有阻止我读圣贤书,我就不会因为打发时间而钻研这些东西,就不会到处游走,不会打开我的阿赖耶识,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
罗步斋望着岳阳楼,频频点头。“倘若不是滕子京降职任岳州太守重修岳阳楼,《岳阳楼记》这千古名篇也就不会出现于世。这前因是好是坏,在后果没有出来之前无法预料啊。不过……如果你父亲让你走上仕途,或许生活会过得更好。你不会遇见我们这些人,但是会遇见其他的人。你依然有你的朋友,有你的伴侣,有你的生活。不论你怎样,总有一些人进入你的生活,总有一些人离开你的生活。”
姥爹含笑不语。
尚若然听得困意沉沉,打了好几个呵欠。
罗步斋继续说道:“从此以后,你就当是开始了不一样的生活吧。”
姥爹道:“想想投胎转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我来说,此时之前就是我的前世,此时之后就是我的今生吧。”
罗步斋神色黯然,劝道:“不要这么想。后面的路还很长,马岳云需要你照顾,小米的魂和魄也需要你照顾。conad3();”
余游洋紧紧抓住姥爹的手,央求道:“你一定要把小米的魄找回来啊,小米受的苦太多了。她受了这么多苦这么多委屈,都没有离你而去,即使恶性的魄都没有离开画眉村。你怎么可以消极呢?我离开这里没有别的担心,只有这些了……还有我的家里……”说着,余游洋的眼眶又红了。
姥爹连忙说道:“你不要担心,我会常去雾渡河看你家里人的。”
尚若然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或许是她于心有愧,也或许是她急着送他们走。
余游洋又走到尚若然面前。尚若然见她走过来,有些惊讶。
余游洋诚恳地对尚若然说道:“尚姐,我们走之后,你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顾岳云,就算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对岳云有差别对待,好吗?”
尚若然愣了愣,急忙说道:“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当然会对他好!”
“那就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希望你多疼疼他。”余游洋说道。
“对,对,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你放心吧。”尚若然说道。
余游洋最后蹲下来,抱了马岳云好久,直到罗步斋催她走才松开。
罗步斋离开之后,姥爹有一两年没有适应过来。他常常忘记罗步斋不在这里了,经常脱口而出喊道:“罗步斋,来帮我看看这笔账!”或者“罗步斋,你看这枣树又长高了!”或者“罗步斋,你到哪里去了?”
喊完之后,姥爹立即意识到罗步斋回到萝卜寨去了,于是半天不说话,脸色阴沉。外公看到姥爹这样的脸色,便不敢靠近他,不敢跟他说话。尚若然也怕他这样,见他这样就避得远远的。
在那一两年里,姥爹吃饭之前常常多抽出几双筷子来。
外公自小耳濡目染,见桌上多了筷子,便说:“看来今天是有客人要来!”
姥爹听到外公这么说,回头看到桌上多出的筷子,责备外公道:“这多了好几双,肯定不是有客人要来!是你爹弄错了。”
外公见他语气不太好,不敢回话。
有时候白先生刚好在场,在旁喵喵叫两声。姥爹的态度才会好一点,摸摸外公的头,给他道歉,批评自己语气有点过。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外公再看到桌上多了筷子的时候,不再敢妄下论断。
但是仍然有一次,外公忍不住还是说了。
那时已是土地公公庙重建之后。
姥爹吃饭前摆筷子时又多抽了几双。外公不禁说道:“今晚怕是有客人要来。”
姥爹这次没有责备外公,可能是因为外公已经长大成人了。
晚饭还没有吃完,果然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姥爹侧头一看,非常惊讶。他放下筷子,盯着那人看了半天,说道:“怎么是你?”
外公却不认识来者。
那人笑道:“想不到吧?三十多年前你差点害死我,没想到我还能找到你家里来吧?”
外公见那人光头,穿一身素服,完全是和尚打扮,再看那眼睛,一只是浑浊的,不分黑白,另一只黑白分明,跟常人无异。
姥爹对外公介绍道:“这是李耀冬的冤家!”
外公听说过当铺老板李耀冬的儿子被独眼和尚坑害的事情,这才知道来者是那个独眼和尚。
外公心想,这独眼和尚莫非是寻到这里报仇来了?可是看那独眼和尚的样子不像是来报仇雪恨的。而姥爹也没有戒备。
独眼和尚一点儿也不客气,在饭桌旁坐下,不用筷子,就用手从碗里抓了一块肥腻的肉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说道:“马秀才,我这次来不是寻仇的,我是来告诉一个消息,小米的魄已经投胎转世了。”
在罗步斋和余游洋离开画眉村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姥爹一直未能找回小米的魄,而小米的魂一直在白先生的肚子里。而此时白先生已经垂垂老矣。它虽然是非同寻常的猫鬼,比一般的猫的寿命要长很多,但无法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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