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小时之前。
荒野之上,漫长的人流沿着前方开拓的道路前行,地上的青草还残留着短茬,开辟不久的道路上时常可以看见远方野物的痕迹。
经历过雨水之后,地上就有了淤泥和水坑。
诵经和吟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赤着脚的农民们推着装着自己全副家当的车,遵循着神灵的指引和呼唤,带着微不足道的口粮,踏上了去往冰天雪地的开垦之路。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原本荒芜的高加索,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人间天国。
处处沃土。
道路两侧不时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沉重的麦穗垂落,仿佛黄金一般倒映着璀璨的光滑。倘若饥饿的话,道路两侧到处都有的树上正结着无花果,倘若口渴的话,溪流中的清水有无尽的清水,带着牛奶和蜂蜜的甘甜。
宛如天国。
伴随着低沉的呼喊声,在数名魁梧农民的用力推动之下,车夫挥鞭,老马的嘶鸣中,一辆陷入淤泥中的马车从坑里开了出来。
那几个路过的农民拍了拍身上的泥点,准备离开的时候,被马车上的老人叫住,老人取出了几枚银币,感谢他们的帮助。
“不必了。”
带头的那个农民憨厚地笑了笑,看到了他手腕那一串有些老旧的玫瑰念珠,神情就恍然了起来:“你也是为神之子而来的吗?那大家都是信徒,更不能收你的钱了。”
他分不清楚正教和圣城的区别,也不明白那一串看起来不值什么钱的玫瑰念珠对于圣城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马车上,那老人没有执着解释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某种程度上,大概如此吧。”
“您是神甫么?”有个年轻人凑上来问。
老人点头,“我是。”
“那请您为我赐福吧。”
老人颔首。
手掌按在那一张带着些微泥水的面目上,代替神明为这位信徒赐福,吟诵往日令无数人为之狂热的福音。
很快,那些农民离去了。
老人收回视线。
没有威严和冷厉。
丝毫不像是圣座。
不像是至上的赤之王。
“真的将高加索变成一片沃土了啊。”赤之王说:你的那位孩子,是很好的人。亚伯,你将他教的很好。”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同样的苍老,但是却罕见任何气息,木讷又沉闷,总是低垂着眼眸,并不吸引人注意。听到赤之王说的话,他只是颔首,并没有什么应答。
赤之王看着他,“你似乎并不开心。”
亚伯拉罕沉默许久,闭上眼睛。
“我为此而难过。”
马车继续前行。
向着神明所在的国度。
-
-
三个小时之后,马车开入了曾经是皇宫的总府,在森严的戒备之下,赤之王被迎入了会议室之中。
手里提着沉重的箱子。
仿佛满载着珍宝。
半个小时之后,门被推开了。
盖乌斯走了进来,身上披着冬装。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可是他依旧穿得很厚,摘下帽子之后,丝丝缕缕的白发便显示了出来。
“好久不见,陛下。”
他站在门前,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老人,面沉似水。
于是,教宗颔首:
“好久不见,盖乌斯。”
盖乌斯绕过了他,走到会议室的另一头,抽开椅子之后,隔着长桌坐在了他的对面,看着他。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剩余的客套话就免了吧,恕我直言……”
明明是在自己的宫殿里,自己的国度中,却像是披着铠甲,按着剑柄,眼眸中闪过一丝肃冷,语气就变得简单直白:
“——所来何意?”
“当然是恭喜你。”
赤之王的眼眸低垂,就好像没有察觉到整个总府中弥漫的森冷寒意,只是将面前的箱子缓缓推向盖乌斯。
“恭喜你从此之后拥有了曾经圣城的一切。”
他说,“你赢了,盖乌斯。”
“接下来我会配合你,除了安格鲁要求的经济协定和金融契约之外,包括圣城一切档案以内,所有的卷宗和资料,乃至政务机关,都会逐步转移到高加索,之后打算怎么办就随你们吧。
如同你们所打算的那样。
未来安格鲁会成为世界经济运转的中心,而高加索,将主导这个世界运转……”
如同认赌服输,他不等盖乌斯徐徐图之,干脆利落地交出了圣城真正的底蕴所在。
对此,盖乌斯依旧没有任何愉快的神色。
“那么,跟我说话的是谁?”
他凝视着面前的老人,语气漠然:“智慧最为高深的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信仰最为虔诚的第三代赤之王约翰?怜悯最为深重的第九代赤之王汉赛尔?还是那位不死的赤之王,最接近神灵的初代……”
盖乌斯停顿了一下,念出了那个名字,眼神就变得锐利:
“非人的彼得!”
短暂的沉寂,赤之王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
“彼得已经在三百年前已经死了。”
他平静地说出了教团隐瞒了数百年的秘密。
“——自我停机,永不重启。
你不放心的话,大可以去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具躯壳捣毁,位置我记得……嗯,就在神圣复活大教堂的圣徽下面装着呢,那个家伙真是选了一个好地方啊。”
“死了?”
盖乌斯一愣:“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的话……”
赤之王端起冷掉的咖啡,嗅着那种带着一缕焦味的味道,眼眸低垂:“在借神学为桥梁,真正领悟了何为人类之后,他已经对人类本质的彻底绝望了吧?”
盖乌斯没有说话。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视为大敌,甚至奋尽一生,拼尽一切,用了无数牺牲和代价想要打倒的敌人……被他视为隐藏在幕后操控世界数百年的怪物,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
“放心,我不会说谎,尼伯龙根详细记录了他自灭之前的记录,它的记录方式无从作伪,足以取信与你。”
赤之王淡然说道:“第三代赤之王约翰的脑干早已朽坏了,留下了一份拷贝记录之后,他的自我意识已经消散。
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已经沉默了数十年,再没有说过任何话。第九代赤之王已经疯了,在十六年前被从尼伯龙根的链接之中剔除……在衰竭而死之前,他日日夜夜忏悔自身的罪孽,诅咒自己的灵魂。
他并没有在死后升上天国,在死之前,他就已经沦落到地狱里。
这就是人之原罪,盖乌斯。”
“……”
漫长的寂静之后,盖乌斯看着面前的老人,就好像要洞穿他的躯壳,看清楚隐藏在外壳之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么,跟我说话是是谁?”
赤之王露出自嘲地笑容。
“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未能成为赤之王的备选。”他说,“是‘最后的赤之王’。”
说着,老人掀开了头发,展露出发际线之下细微的疤痕,敲着自己的脑壳——那里的脑干、脑髓、脑灰质……大脑的一切都已经被取出了。
空旷的颅骨之中,精密的机械在无声地运转着,唯有在额角显露出一点代表‘正常运转’的黯淡绿灯。
那一道细长的疤痕看上去还未曾完全愈合,还是崭新的。
“在十几天之前,我继任了新的赤之王,成为了尼伯龙根的主导意识,偏偏在这个时候。很可笑,对不对?”
老人自顾自地说道:“‘想要成为圣座’,从第一次掀开圣典的封面开始,我的一生就这么一个目标。
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机会,总不能因为这个头衔没有意义而放弃。”
盖乌斯沉默。
“圣城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从一开始,教团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类更好的存活。既然人类选择了让教团退出舞台,那么教团就退出舞台。
在来之前,我已经将最后一套能够进行大脑提取的手术舱毁掉了。”
最后的赤之王说看着他,神情诚恳地恭贺:“恭喜你,完成了历代未曾有人完成的伟业——赤之王的传承,将自我之后断绝。
从今以后,将由你来主导世界的运转,你来决定人类的未来。”
盖乌斯没有说话。
这个如铁一样冷硬的老人低着头,握紧拳头。眼瞳中似是愤怒,可又像是空空荡荡的。
难以掩饰那种失落与疲惫。
盖乌斯闭上了眼睛。
寂静里,只有赤之王将箱子打开的声音,然后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
“这是我作为赤之王最后的工作了,好歹还是看看吧,盖乌斯。”赤之王一边拿着东西,一遍说道:“归墟之书的正本,曾经教团所秘藏的技术,甚至枢机主教会都不能接触的机密,尽数都在此处。”
到最后,他将箱子最底下的东西拿出来。
将那薄薄的六页纸放在了盖乌斯面前。
“还有这个,对你而言,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
“历史。”
赤之王看着他:“在我继承赤之王之后,由尼伯龙根所编写的教团史——倘若后世还有史书的话,六页,这就是赤之王能够在真正的历史上占据的些微重量而已。”
薄薄的六页。
从黑暗时代开始,一直到如今。
没有写诸国,没有写战争,甚至没有列举历年教团的重大举措。其内容只围绕着一点展开,每一代赤之王麾下教团的变化。
从初代开始,非人的彼得、残忍的威廉、虔诚的约翰、无能的威廉二世、坚毅的帕奥门尔、智慧的格里高利……一直到铁血的伊恩、狡诈的卢多维克,和最后的无名之王。
五百年的时光,短短的六页。
伟大的初代开创了教团,铸就了如今的恶果;残忍的二代将教团发扬光大,也令教团变成了一个怪物;虔诚的约翰带来信仰,却没有察觉到内部的腐败苗头;无能的威廉试图清洗教团,结果却众叛亲离;坚毅的帕奥门尔依仗着一心修士会,重新挽回了教团初衷,可再难重返往日;智慧的格里高利创建了新的权力平衡,但是却令教团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权力机关,开始了禁忌研究……
在非人们的努力之下,努力了一百二十年,却难以令教团维持最初的纯净和正直,不断地补救和创新,却令这个怪物越发的臃肿和庞大。
赎罪券、贷款、金融、册封权……
从为了拯救人类而建立,一直到枢机主教同情人畅饮美酒,发出‘仅仅一个天堂,不足以报偿如此美妙的壮举’,不过是一百年而已。
直到如今,教团还能维持着一丝一缕原本的初衷,试图矫正失控的世界……已经是历代教宗献祭自我,依靠着尼伯龙根不朽所换来的奇迹了。
“看到了么?这就是教团的开始和终结。”
赤之王俯瞰着盖乌斯,轻声呢喃:“不论怎么样的初衷,百年之后,都将变成丑陋的欲望。
这个世界是相同的,人类是不会改变的。不论什么样的制度和政体,漫长的岁月会赋予人类越来越多的贪婪和疯狂。从保护所爱到对财货的畸形贪婪,相较漫长的历史,不过只是简短的一瞬而已。
你掀翻了教团的桎梏,铲除了这个毒瘤,做到了历代赤之王所做不到的事情,也种下了新的开端。
现在,轮到你来体会曾经缠绕在我们身上的诅咒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
盖乌斯漠然地丢下书稿:“用这种东西来让我妥协?”
“不,这只是败者的缄言,胜利者要面对的苦恼。”
赤之王笑了,满是嘲弄:“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新世代。希望十年之后,你依旧能够维持自己的初衷,这个世界依旧是你想要的模样。”
“放心。”盖乌斯的表情冷淡,“我会的。”
“嗯,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赤之王看着他的白发,轻声感慨:“可惜,你已经老了啊,盖乌斯。等你死后,谁又来撑起你的新世代?”
盖乌斯沉默。
赤之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桌子发出空空荡荡的声音,像是棺木的沉闷回响。
“谁来?你的教子海因?你的副手弗兰克?还是你的学生布莱曼?”
每说出一个名字,赤之王眼神便越发怜悯,“盖乌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已经后继无人。想想看吧,狼笛不是持国之才,帕格尼尼不过是一个纯粹的乐师……
还是说,你抱以厚望的那位神之子?”
盖乌斯没有说话。
“嗯,一个活着的神,一个人世间永远的皇帝。”
赤之王仿佛窥见他心中所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要比我们强出许多。对于神迹而言,万世不易也不是妄想。
只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他没有再继续说。
因为盖乌斯在看着他,眼神浮现出刻骨的杀意。
倘若再多说一个字,盖乌斯都会将他毁灭在这里。
在突如其来的获得了所有的一切,一生所求圆满之后,盖乌斯终于体会到了曾经赤之王们的感受。
仿佛诅咒一样的痛苦。
幻觉一般的笑声响起了,回荡在这一座宫殿的冷清角落中,宛如幽魂一般徘徊不去。
那是曾经高加索的国王……他早已经死去,可尸骸却埋藏在地下,带着笑声,冷眼凝视着人世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释放出怪物的人,终有一日,会体会到被怪物吞噬的痛苦。
盖乌斯闭上眼睛,平复着脑中的眩晕。
医生叮嘱他症状重发就必须吃药,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敌人面前显露出软弱的样子。只能任由眩晕和昏沉在脑中蔓延,仿佛无数人在耳边低语,此起彼伏。
那些追随着他,为他而死去的人依旧徘徊在此处。
轻声质问。
——盖乌斯,你创造了神灵,可神真的会愿意服从你吗?
盖乌斯没有再说话。
“不论如何,这个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我都已经交给了你。”
赤之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着这位新的世界之主颔首道别:“那么,就此告辞了,盖乌斯。
希望百年之后,你不会变成这个世界的罪人。”
他收回视线,关上了门,留下最后的低语:“也希望……人类能够真正毁灭在自己的手中。”
门关上了。
寂静里,最后的无名之王穿过了略显倾颓的宫殿,再度登上马车,就此离去。
在门口的台阶上,亚伯拉罕抽着烟。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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