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自己的玛法与裕亲王是知己好友,但毕竟君臣有别,竹箢可没敢自恃身份,第二日一大早,便起身了。
房中事物都是昨日齐总管打点好了的,还分派来两个丫鬟供竹箢差遣,唤作剪春、染秋。打听到裕亲王已然起身,竹箢想着既是在人家府上,自然要去请安,门还未出,倒是外头有丫鬟道:“竹箢姑娘可在屋里头,咱们家福晋来瞧姑娘了。”
这可不得了,裕亲王福晋亲自上门慰问,竹箢忙出了屋子相迎。阶下的女子,淡淡娥眉,盈盈秋水,倒是不像个满族的女子,反倒似那水墨画里走出的江南女子。不知怎的,竹箢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她。
竹箢疾步下了台阶,福身道:“奴婢给福晋请安,不及出迎,望福晋恕罪。”
西鲁克氏倒是没甚在意,轻轻扶了竹箢起来,道:“你是王爷旧友之后,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连王爷那里都唤了‘伯伯’,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成了‘福晋’?”竹箢瞧她虽是嗔怪,却言语轻柔,再温婉不过。
羞涩地一笑,竹箢轻声道:“若是福晋不嫌弃,竹箢便大胆唤声‘伯母’。”
见竹箢并不扭捏,西鲁克氏心里喜欢,应了竹箢一声,脸上笑意盈盈,拉着竹箢的手拍了拍,道:“咱娘俩进屋说会话。”
竹箢笑着点点头,随西鲁克氏进了自己屋中。
西鲁克氏极好相处,竹箢瞧她眼睛隐隐有些浮肿,想来,昨日在裕亲王屋中哭泣的,便是这位福晋了。虽说二人相处方才小半日,可西鲁克氏性子随和,待人友善,轻轻柔柔的,叫竹箢不喜欢也不行,心里免不了为她叹息。
染秋进了屋子,给西鲁克氏请了安,便将新折的几枝月季插到案几上的彩瓷花瓶中。
竹箢瞧西鲁克氏眼中有几分喜爱之色,道:“福伯母喜欢什么花?与箢儿说说,箢儿也折几枝,往伯母屋中送去一瓶。”
西鲁克氏笑笑,道:“我年轻时倒是喜好寒梅,常画些个梅啊雪的,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渐渐淡了。”
竹箢笑道:“惜花爱花哪里分时候?现下梅花倒是见不着了,待年底,箢儿一定亲手折几枝,孝敬伯母。”
又说了会话,话题绕到了裕亲王身上,一旁剪春道:“方才竹箢姑娘便想着去给王爷请安,可巧福晋就来了。”
西鲁克氏欣慰地点点头,夸了竹箢懂事,又道自己出来有些时候,便携了竹箢往主屋去了。
裕亲王正醒着,气色比昨日有些起色,三人闲话一会,便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裕亲王身子不好,自不能下床,平日都是叫人服侍着靠在床上吃上几口的。今日,本来西鲁克氏要服侍裕亲王用饭,倒是叫竹箢揽了下来,又听了竹箢的提议,摆了小桌,西鲁克氏陪坐在一旁与裕亲王一同用饭。
裕亲王心情好,比平日多用了些,虽如此,也不过小半碗,饶是这样,西鲁克氏也是万分满足了。服侍着裕亲王漱口净手后,西鲁克氏招呼了竹箢坐到自己身旁,陪自己用上些。虽说喊了“伯伯”“伯母”,可到底身份有异,竹箢也不敢贸贸然与她同桌,还是裕亲王金口玉言,叫竹箢再推辞不得。这一餐,裕亲王与福晋一直是笑意不迭。
下午回了屋子,午歇后,竹箢无事,与染秋闲话,随口问道:“王爷很喜欢向阳花吗?我看园子中植了不少。”
染秋道:“回姑娘的话,王爷植了这些个向阳花,是因着福晋喜欢。”
那边剪春收好了衣裳,走过来道:“姑娘有所不知,福晋的闺名中,便带个‘葵’字,因此,王爷便时常植几株向阳花在园子里,日子长了,便有了如今的规模。”
原来如此,竹箢轻点了头,这也本不是稀奇事了,看来裕亲王与福晋还是挺恩爱的。
傍晚时候,八贝勒寻到了竹箢的屋子,剪春、染秋二人静静退了下去。
八贝勒道:“才从二伯父那儿过来,瞧二伯父的神色好了很多,看来我把你留下来是留对了。”眉宇间,已平复了许多。
竹箢给他倒了茶水,道:“如此便好,只是……”
“怎么?”八贝勒见竹箢蹙眉,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这里没有别人。”
竹箢顿了顿,道:“奴婢瞧着,王爷心中似是有什么事情,因而怠了性子,若不解了心结,虽这一时有了起色,只怕病情还会反复。”
闻言,八贝勒静了下来,好一会子,才沉声道:“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二伯父心思重,从不肯与人说出几分。平日你瞧二伯父为人和善,可脾气也拗得很,他不肯说,谁也劝不出个什么。”
听见这话,竹箢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这裕亲王,当真是叫人没辙。一个人若是没了求生的意志,那便是大罗神仙,又能救得了他几时?
八贝勒见竹箢蹙眉静了下来,细细瞧了她一会,起身拍拍她的肩,道:“你也莫要愁了,总会有办法的,也难得你有这份心。”
竹箢抬头看着八贝勒,咬着下唇,眨了两下眼,复垂下眼帘,没摇头,也没点头。
裕亲王的身子似是一天好过一天,这一日,竟是由人抬到了院中晒晒太阳,赏赏花。竹箢在一旁陪着,偶尔给他掖掖毯子。
院子里很静,一干下人已叫裕亲王打发到了外头候着。裕亲王轻声道:“箢儿丫头,伯伯虽是病着,这眼睛倒还好使,前些日子,虽说胤禩也常往这跑,可这些天,来得便愈发勤了。伯伯心里头清楚,怕是惦记着你呢!”
竹箢淡笑道:“福伯伯取笑箢儿做什么?八贝勒挂心伯伯的身子,哪个瞧不出来?先前在宫里头时,贝勒爷日日心中焦躁,可是假不得的,与箢儿又有何相干?”
福全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丫头,忒不识人心,连你伯母都瞧出端倪来了,你却半分也不知晓?”
竹箢服侍着裕亲王喝了口温水,道:“福伯母又不曾见过几次,怎的就瞧出来了?箢儿瞧啊,是福伯伯闷得慌了,便自箢儿身上寻乐子。伯伯若是闷了,便快些好起来,箢儿陪着您上街上走走去!”
裕亲王笑笑,道:“身子不行了,哪里还出得了这个府门?倒是时常念着宫中的梅花,许久没见了。”
“梅花?”竹箢“咯咯”笑道,“若说宫里头的梅花,当属良主**里头的开得最好,等到了年关,箢儿折上几枝,托八爷送来给福伯伯瞧瞧可好?”
福全有些沉默,久到竹箢已经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时,才听得他压抑地叹了口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瞧着裕亲王似乎兴致淡了,竹箢道:“出来久了,箢儿唤人服侍伯伯回屋吧。”
出乎竹箢意外的,福全问道:“箢儿今年有十六了吧。”
竹箢点点头,道:“福伯伯记得真准,箢儿今年是十六了。”
“也是大姑娘了,箢儿,伯伯求你件事。”福全的神色郑重起来。
竹箢忙道:“伯伯这是说得哪里话?您有什么事情,吩咐箢儿便是了,箢儿是小辈,怎担得起这个‘求’字?”
“箢儿,胤禩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自打皇上派给他差事以来,他便一心顾着国事,也再未见他对谁上过心。如今见他这般,伯伯再粗心的人,也是瞧出了不寻常。若说你们二人,也是般配,只是胤禩早已娶了郭络罗家的格格,你若嫁过去,倒是委屈了你一些。可伯伯这些天与你相处,倒也看得出来,你这孩子,不是计较这些个的人。胤禩这孩子这些年的辛苦,伯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现如今,再顾不得他几日了,就想着寻个他可心的人陪在他身边。箢儿丫头,伯伯说得这些个话,你可懂?”福全话说得很平稳,声音极轻,但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一口气下来,气息终究是有些喘,只是眸子异常晶亮,定定瞧着竹箢。
竹箢再想装傻充愣,这样直白的话面前,也是装不住了,不由有些气闷,小声道:“福伯伯错爱,伯伯不是外人,箢儿不欲瞒着伯伯,当初箢儿进宫之时,便一心只求能平平安安挨到出宫的日子,回家与玛法、阿玛、额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嫁人之事,当不复议。”
闻言,裕亲王显出几分惊讶,他道:“‘当不复议’?箢儿这话何意?你不愿嫁人,家里头便也依着你?”
竹箢虽然有些心虚,却点了点头,她出宫后的处境已然分析得明白,届时她所要做的便是说服竹箢的家人,若说服不了,那么她只好卷银子逃走,昏嫁这种事情她不能够接受。
见此,裕亲王心里头有些杂乱,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毕竟这个时代,纵然再开明的人,也不认同女子不嫁之说。半晌,他道:“胤禩这孩子,当配得你。”
竹箢轻声道:“福伯伯言重了,八贝勒乃是皇子龙裔,该是箢儿配不上才是。玛法的性子,福伯伯想来也是清楚的,箢儿,怕便是随了玛法的心性,只求个自在。”
那日之后,裕亲王一直郁郁,倒叫竹箢心里生了几分愧疚,可却又不想拿了自己终身赔进去,自己到底不是圣人。于是每日,便只想尽了法子逗裕亲王开心,只是收效甚微。西鲁克氏不知裕亲王与竹箢之间的事情,只把竹箢这些日的言行看在眼里,心里愈发喜欢与心疼,瞧见竹箢面带愧疚,嘴上也少不得劝上两句,只怕她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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