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血色的泥泞中,越是接近那个怪异之物,就越是感受到它的巨大。我和它之间的距离和我所看到它的体积不再符合常识中的比例,我所能看到的它以百倍于距离接近的速度增大,仿佛要刺入那无边黑暗的苍穹。我的视野很快就无法容纳它的全部,紧接着连十分之一的轮廓也无法包括,当我来到它脚下百米左右的地方时,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它裸露在地面上的根茎极小的一部分而已。这个巨大而怪异的物体,只因为不能看清全部的模样,反而变得好似可以描述了——此时呈现于我眼前的部分,更像是一株植物,长满了疙瘩的老皮让人感到岁月的沧桑,却不因此显得恹恹,反而仍旧充满了生命的坚韧。
它不能让我联想到更多的东西。过去我总是可以通过奇异的景象,奇怪的现象,与众不同的表象,去联想许多仿佛与之息息相关的东西,我的思维总是不能有丝毫的停歇,我的内心总是躁动着,充满了猜测、推理和胡思乱想,我的情绪也经由这些所想到的东西而波动起伏。我会困扰,伤心,喜悦和哭泣,产生决意,做出充满感性的决定。
可是,这一切在我接近这个奇异之物,在无法看清它的全部的时候,全都不复存在。
我感到平静,哪怕环绕着自己的,是充满了不详和不安的血色泥泞和漆黑如深渊的天空,唯独只有我和这个奇异之物的存在,明显就不是什么正常的处境——可我仍旧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平静。这平静就如同娟娟的清泉,从我的大脑中流出,浇灌着心灵,让我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充满危险。却觉得这是自从接触神秘以来,难得的美好梦境。
我似乎还能体会到阳光——明明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阳光,却可以嗅到阳光的味道,感受阳光的温暖——阳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的枝叶,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我的身上。这不是亲眼所见。而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让我想要发出呻吟,昏昏欲睡,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似乎还挺听到声音。我没有想象这些声音,只是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在耳畔细语,如同穿行于幽僻的乡下街巷中,留守的数人搬动什么,一边交谈着,声音穿透散发着朽味的木质隔板。传递到我这个行人的耳中,充满了缓慢而闲散的韵味。这也让我无法去做更多的思考,仅仅是沉醉在这一余韵中。
我几乎就要就此睡去。可是,下一刻,根深蒂固的警觉又硬生生将自己的神智扯回来,压迫着我换了一个充满阴谋论和威胁论的糟糕的角度,去看待这么一种变化——如果我真的就此睡了过去,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不能停留在这里。平静是美妙的,可我也不能抓住它。因为只有不平静的内心,那复杂而又充满了紧迫感的感性,那绷紧的神经,那些让自己不得安宁的胡思乱想,那不断发酵膨胀的危机感,促成了我变成如今的我。促使我去找到自己必须要做,却还没有完成的事情——是的,我还不能休息,在死亡前还不能休息,我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我还没有拯救自己所爱的人,还没能在自己的观测中,看到那个平静而美好的世界。
我狠狠地揍了自己一拳,很疼,但也很平静,血从比鼻腔和牙龈中静静地流出来,刺痛感让我咬紧了牙关,迫使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中。用这痛苦驱散那闲散而舒适的感觉。至少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了爱德华神父所宣扬的末日真理的好处——我寻找着自己的痛苦,也许有人说是自虐,但是,我无法忍受在自己所爱的人得到解脱前,自己就先一步得到解脱。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也许是命运注定,但是,如果这是愚笨的我可以拯救什么,所必需遵循的道路,那么,我甘愿承受,不,应该说,就由我来承受。
从这个距离开始,每向前一步,和周遭险恶诡异的景象格格不入的安宁美好就越是润物无声地洗涤着我的内心,那些在耳畔喃喃述说的声音,并不是什么劝我放弃的规劝,所有想要得到安宁和平静,想要得到解脱的心情,都确凿无疑地发自我的内心。越是有意识地去排斥这触手可及的安宁美好,就越是感到疲惫和痛苦,而偏偏这些疲惫和痛苦,却成了支撑着向前走的动力。
这短短的路程在心灵中变得漫长,我越是抗拒,越是让自己痛苦,就越是放弃发自内心的平静,越是硬要去思考那些恶意的东西,我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愚蠢。
为了前进而让自己痛苦,的确是愚蠢的吧。明明想要得到平静,却在唾手可得的时候,将之扔掉,转而去寻找那些让自己痛苦的恶意,真当是愚蠢透顶。
我仿佛就置身于天堂,却转而寻找地狱——我向着心中的“江”呼唤,呼唤它所带给我带来的痛苦和恐惧。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个伸手就能触摸这个巨大的怪异植物的距离?我的记忆就好似在平静和痛苦的挣扎中发生了断层。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吃力过。我的肺部好似压扁了也再挤不出一丝空气。我的喉咙像是火烧一样,我头眼昏花,觉得自己还能站着就是一个奇迹——这样的自己,也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身轻体健的神秘专家,而只是一个疲劳过度的普通人而已。
我曾经想象过,到了这个地步,可能还是会遇到右江,遇到纳粹,遇到更多人,例如阮黎医生、四天院伽椰子、爱德华神父,死去的种种人,乃至于如巨人般的沙耶和如大海般的黑水等等。可是,我仍旧没有看到它们,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仿佛它们都已经是过去式,那惨烈的战斗,那竭尽集体和个人的智慧与力量。围绕着中继器和怪物们所展开的斗争,都早已在我的观测外落下帷幕,而我置身的此处,此处的景象,都不过是最终的结果体现而已。
这里是意识态的世界,但我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是位于何处的意识态世界。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就是在这个中继器世界里,最后可以看到的风景——如此的单调,如此的矛盾,在危险和诡异之余,更是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
“我不会等下去了。”我对自己说着,那些设想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统统没有出现,就让我如此轻而易举——不。也许谈不上是轻而易举——但是,位于此时此地的,的确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我想着,不由得在心中呼唤“江”。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可以认为是错觉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左眼仿佛回应着呼唤般,抽搐地动了一下。
“……不等了,就这样吧。”我再一次对自己说着。试探着抬起手来——我并不清楚接下里应该着怎么做,敌人并不是具体的。这个奇异之物的巨大,也让我觉得,在攻击它之前,自己应该触摸一下它。接触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当然是有危险的,何况还是在这么一个充满了不详的环境中。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犹豫太长的时间,就这么把手按了上去。这个奇异之物的触感一如它的外表,也是无法描述的。无法拿出自己接触过的任何一样东西做比较,就像是天然认知到,两者的本质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即便想要找到一个相似的感觉也做不到。
它不是软的,也不是硬的,当然也不是软中带硬或硬中有软,而是彻底和自己对“触感”的认知有着截然不同的地方。
起初我只是有一个截然不同的触觉印象,但是,我很快就看到了光。当我看到光时,虽然触感还在,可触摸之物的实体消失了,就连自己所在的环境也转瞬就消失了,好似泡沫被戳破了一样。我觉得自己悬浮在一无所有的地方,因为可以看到光,所以,可以判断四周只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自己所见到的光,正是从黑暗的某一处射来,每隔一段时间,一个短暂的间距,黑暗就会射出一道光线,这个光线有长短,可是,到底有多长多短,则是我难以描述的。
从四面八方,上下不分的黑暗中,这些光向着同一个核心奔驰,然而,我却无法确认,这个核心到底是在什么位置。光当然可以充满指示的媒介,它所能去到的尽头,就是这个核心的所在吧,可我只能看到掠过自己身边的光,当它想着前方更远的距离移动,就好似被那深远的黑暗安安静静地遮蔽了一样。
我仔细看这些光,光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变动,可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像是人影,有时是一个,有时是无数个。倘若每一束光中都存在某种东西,那么,这些东西的数量也大概和光的数量一样,是无穷无尽的。
“这是人格,有意识的人格在凝聚,在循环,在往复中塑造世界。”熟悉的声音陡然从我的背后传来,“阿川,你还记得吗?白色克劳迪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会把感染者的精神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连系起来,将感染者的意识行为和身体行为隔离开来——人们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但实际并没有做,觉得自己那样做了,但其实不是那样做的。虽然这样一来,促使感染者做出种种和自身意愿不符的行为的机理是什么,至今仍旧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感染者在做坏事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虽然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生怕,转头之后,什么都不会看到,也会因此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
“妈妈……”是阮黎医生。
“这里就是白色克劳迪娅的内部精神网络,是存储所有感染者人格资讯的地方。白色克劳迪娅,这种不知道起源和正体的类植物外星生命,会利用这庞大的人格资讯,去塑造感染者自己所能观测到的,因为观测到,可以亲身体会到,可以影响自身并产生反馈的,无比真实的世界。”阮黎医生的声音是如此的舒缓平静,不似在解答我的疑问,而像是在讲述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故事:“所有因为白色克劳迪娅的感染而生病的患者,其精神上的异常都是为了可以塑造这么一个世界为基础而产生的异变。能够来到这里的,是病态恶化到一定程度的精神,意识,人格等等这些非物质体现的资讯,而让促成这种病变恶化的,则是病变的肉体。”
这个描述是熟悉的,正如病院现实中的研究者在对我普及“病毒”和“末日症候群患者”之间的关系和病变的过程时,所述说过的内容。
“病变的肉体让精神发生扭曲,扭曲的精神进入自我的乐园,人格在这个乐园中产生变化,产生变化的人格以资讯的方式彼此连系起来,连系起来的资询塑造了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是只对病人而言,属于真实的世界。”阮黎医生如此说着,“如果能够明白我所说的这些,就必然可以明白,这个世界一定是存在某个中心的。任何聚集都一定会形成中心,亦或者,是原本就存在的中心,释放出引力,促成聚集现象的产生。”
“精神统合装置。”我在阮黎医生的提醒下,不由得想到了所有中继器的关键。眼前的景象,就是精神统合装置在工作的样子吗?
“精神统合装置?”阮黎医生似乎笑了一声,不太清晰,但是她的声音却没有停下:“这个名字倒也挺贴切。阿川,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任何一个病人,都不可能站在这个旁观者的角度,去观测到眼前这副景象的,因为,所有病人的精神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这个景象之中,是构成这个景象的一部分。”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我变成了阮黎医生口中的“特殊情况”呢?阮黎医生自己也处于这个“特殊情况”中吗?我不由得产生疑问,如果只任由我去思考,去想象,我也可以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但是,我想知道在这个中继器世界里的阮黎医生,究竟是如何看到这一切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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