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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复苏(一)
当黑暗再次出现光亮的时候,我又再一次来到另一个不同的场景里。
包围我的世界,就这么黯淡、光亮、转变地重复着。
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一切都像是自己在第一次使出连锁判定的力量时,在昏迷中抵达的那个奇异世界的延续——火烧云的黄昏,沉静的走廊,风中摇摆的公园秋千,滑梯下的石洞,幽暗的树林……我和六个女孩在一幕幕的场景里逐渐长大。
我渐渐意识到这些场景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是一个不知道在地图上哪个位置,也很难见到外地人的小镇,住在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我和真江、系色、桃乐丝、咲夜、八景、玛索六名女孩当然也不例外。
镇上所有的大人、设施和商业活动都围绕唯一一所孤儿福利院提供服务,这很疯狂,还是孩子的我似乎无法理解,但是现在这具小孩的躯壳里,存在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我觉得这是亲身经历过的一切。我在当时的场景下说出不同的言辞,做出不同的行动,但是这些言语和举动却并不存在“强制感”,我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了,然后变成“过去”存在于那里。
在这一幕幕场景中,我偶尔会想,这就是保存在特殊因子中的“高川记忆”吗?可是,即便我尚没有做出接受它的准备,但它仍旧就这么变成了“我”——现在的高川——的一部分。就像是回想起曾经忘记的过去,没有任何一丝生硬,也没有被强加的感觉。
在小镇上的生活并不总是那么平静,孤儿院和为孤儿院服务的大人们有时会让人感到害怕。这种恐惧根源于某种隐藏在日常下的变化。不知不觉的时候,一切都开始改变,我记不得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很多孩子甚至是大人都被要求定期检查身体。
镇上蔓延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就连孤儿院也被波及了,孩子们被无故责骂惩罚的次数快速增加。不仅是我和真江她们,其他孩子也开始抗拒外出,似乎只有呆在房间里才能免受那些无妄之灾。
偶尔必须要出去的时候,在公园里,在森林里,在偶尔露出一角的隐秘房子里,在某个四壁皆白的房间里,会看到许多看不清样子的人们,有时甚至连身材都如同影子一般模糊,只觉得他们十分臃肿,拿着奇怪的东西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在这段时间里,我和其他孩子总能听到令人恐惧的吼叫,听到人类的惨叫声,可是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场景的转变速度开始加速,后来每当我眨眼的时候,四周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当场景再度稳定下来时,我和六个女孩再一次齐聚在一起,而叫做真江的女孩,让我生出初恋般感情的女孩,正躺在一张床上,全身上下都包裹着绷带,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知道,她生了重病,全身就像是被烧过一样。
在许多天前,她甚至连我们的话都听不清了,总是用一种狂燥的视线凝视着我们,让人浑身发冷,口中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样。在病症的初期,医生们认为只是患上感冒,但是开出来的药全都无效,我们还想要带她去医院,可是总是被她固执拒绝,宁愿就这么躺在床上默默承受着病情的折磨。那个时期,镇上的大人们,尤其是医生正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期间还传出了有孩子被折磨和侵犯的传言,让孩子们十分害怕和大人,甚至是和自己小团体外的人接触,我们也不例外。
在对外人的恐惧和真江的固执下,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目睹真江的病情一日日恶化。
每一次和真江见面,房间里都存在一种阴郁、压抑、令人窒息的东西。开始我和其他女孩还能跟她谈谈日常,开点玩笑,劝慰她一定会好起来,可是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口了,渐渐地,就连和真江见面也变成了一种让人痛苦的事情。
我有时会想要不顾一切将真江带到医院去,可是,难以想象的压力阻止我改变这一切。这种无形的压力来自真江本身,来自日益严重的环境,来自自己内心的脆弱——我不确定,将真江带到医院,放任她一个人住在那些产生过无数可怖流言的惨白病房里,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和其他女孩商量,但大家同样无法做出抉择,就在这种难熬的日子里,真江的时间一步步走到尽头。
现在,她快要死了,我们都感到无比的悲伤。
那些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仍旧环绕在这个房间里,这让我们产生了更复杂的情绪,这些难以理解的情绪让我们头脑空白,只是齐齐盯着躺在床上的真江,她的每一丝呼吸,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在牵动我们的心脏。
然而,这个濒临死亡的状态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就在这段时间中,发生了让我们无法理解的,十分可怕的事情。
真江稍微清醒的时候,让其他五名女孩离开了,唯独将我留下来。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这种大家都能听懂的话了,她的声音让我们都吓了一跳,那沙哑的声音充满了阴郁的气息,仿佛不是从人类身上发出来的。
她的眼睛似乎看不到东西了,所以没有发觉,假装离开的女孩们悄悄透过门缝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我要死了,阿川。”她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到,但我希望她看不到。
“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真江继续说:“它会传染,你们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我想,我知道传染是什么意思,但是,即便看到真江重病时的样子,心中也没有太多惧怕的情绪,好似变得和她一样,然后死去,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知道,你不害怕。”真江说:“可是,她们都在害怕。尽管如此,我仍旧希望你和她们能够活下去,你们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她颤巍巍伸出的手。当我握住那只手的时候,一种灼热而粘稠的感觉从皮肤传来,似乎要将我和她融化粘合在一起。
“我要制造这种病毒的血清,这样才能让大家活下去。”真江说。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我明白,什么是血清。
“喝下我的血吧,阿川。”她说:“这些血会被你的身体吸收,如果你能活下去,也许会产生抗体。然后,用你的血制造血清,为她们注射。”
“保护她们,不要让她们受到伤害和委屈。”她絮絮叨叨地说,“喝下我的血,我的血将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用你的血制造的血清为她们注射,这样,我们在彼此的身体里,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我好喜欢你,阿川。”她说:“我想要继续活下去。”她似乎在哭:“我不希望就这样死去,我好害怕,阿川,我好害怕啊。”
我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杀死我,阿川,现在就杀了我。”她语无伦次地说,“否则我会伤害你们,我会杀死你们。”
我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的身体揉入自己的身体中一般,紧紧地搂住她。
“我不会死。我会喝光你的血,这样你会继续在我的身体里活下去。”我已经无法思考,只是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可是,我的心中却如此希望着——我不想她死去,不想再也见不到她,哪怕是最荒谬的说法,也想要去相信。
于是,这一天,在门外的五个女孩的注视中,我喝下了真江的血。
之后,每天我都会进入真江的房间,喝下她的血。其他女孩都用一种不安的视线凝视着我,又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真江的房间,但很快,视线所表露出来的东西和她们自身一样变得沉默,她们再也没有进过真江的房间。但我知道,每当我进去的时候,她们都在看着。
虽然觉得她们在害怕,但又感到并不单单是这样,有某些事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酝酿,虽然在我注意到她们的地方,她们再也没有和真江接触,但我却觉得,她们一定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去过真江的房间。我不太理解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是女孩们的秘密,而我只是做着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情。
看似随时都会死去的真江以难以置信的毅力坚持了两个星期。
每一次的场景亮起时,我都出现在真江的房间里,喝下她的血。我开始觉得自己正在吃掉她——吃掉自己所爱,吃掉腐烂,吃掉死亡,这样的自己,就像是一只乌鸦。我感受到体内正在产生某种变化,让我备受痛苦和煎熬。也许是病毒正在侵蚀身体,我这么想着,但是却为这样变化感到高兴,一开始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够坚持下去,直到产生抗体,提取出血清。然而,渐渐地,我开始觉得,真江就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这才是自己高兴的原因,我开始为这种想法感到恐慌,因为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这样既高兴又恐惧的情绪在场景结束之后仍旧纠缠着我,我在场景中再也不认为真江那无比丑陋,又在逐渐腐烂融化的**感到悲伤,因为——
她就在我的身体里。
我似乎听到了,没错,在没人的角落,或是恍惚的时候,她在我的脑海里轻声对我说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没进入真江的房间,我认为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被她抛弃的躯壳。
这样的想法让我一阵子感到欢喜,但随即就会涌出无法遏止的悲伤。后来,悲伤没有了,可我在照镜子的时候,仍旧会莫名地流下泪来。
“真江不会死了。”我对其他女孩说:“你们会没事的,不久我就能制造血清了。”
除了系色和桃乐丝外,咲夜、八景和玛索都露出费解的表情,她们似乎无法理解我的说法。
“她……”桃乐丝说了一半,顿了顿,脸色阴沉地往真江的房间看了一眼,“我要杀了她,她要变成怪物了,她会杀了我们,她已经杀了好多人!”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但是却想到真江曾经让我杀死她,因为自己会杀死我们。仅凭话语是很难让人想象这种场景的,我也想象不出来真江将我们一个个杀死的场面,她就像我们的大姐一样关心爱护我们,我们也同样憧憬爱戴着她,我们没有血亲,但我们彼此就是最亲密的人。
我们一直认为七个人其实是一体的,这样的关系会永远持续到世界尽头。这也不难解释我为什么听到真江和桃乐丝这种要杀死彼此的话感到震惊了。
但是,那是真江的愿望,虽然她当时充满了恐惧,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真心想要我这么做。我知道,她心中的不安驱使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试图保护我们。也许真江也对她们说了同样的话。
桃乐丝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征询我意见的眼光盯着我看。
“真江已经不在那个房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每次看到那个房间都会让我窒息,尽管我已经不再进去了。很难才能回想起来,最后一次看到真江的样子。她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中,绷带下的**似乎融化了一般,变形了的曲线让绷带变得松懈,露出令人感到恶心的渗出黄水的组织。只有轻微的膨胀能够证明她还活着。然而,那里活着的大概只是一个躯壳罢了。我想,真正的真江已经不在那个躯壳中了。
即便如此,那个躯壳是如此痛苦……
于是我对她们说:“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这么说了之后,桃乐丝拉着其他女孩匆匆走了。
又一个场景之后。
热气正不断升高,烘烤着我的头发和肌肤,让我觉得十分口渴。还有一种呛鼻的味道,以及劈里啪啦的剥裂声。外面有人在叫,在哭喊,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再说些什么,只是知道他们在跑,凌乱而惊慌。
我的意识霎时间清醒过来,很快就从周围的动静中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发生火灾了。
不一会,重重的脚步声朝这边响起来,门被人打开了。
“阿川,快起来,真江,真江姐姐她……”来人用稚音,一边哭泣,一边惊恐地大叫着,是咲夜。
咲夜朝我大叫,然而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却不如之前那样能够听得清楚,唯一比较清晰的只有“真江”这名字。
我的身体突然传来极度的不适感,不单纯是痛苦,而像是许多让身体不舒服的状况突然出现。我的右眼皮不断跳动,我不得不死死闭着,右手也不听使唤,为了不让咲夜察觉而担心,所以将右手背在身后。我的内脏似乎绞成了一团,双腿毫无气力。
一团火在我的身体里燃烧。
这样的状态并不陌生,我知道,体内的病毒发作了。在恍惚的时候,我似乎又听到了真江在叫我的名字。
“你先走,我很快就跟上。”眼见燃烧越来越猛烈,我不得不这么说。
继续留下来很危险,我无法动弹,会变成她的拖累,至少要让她赶紧离开。可是咲夜却执意扯着我的左手,似乎要硬拉着我出去。就在这时,走廊通向外侧的方向出现了另外五个女孩,系色被八景和玛索两人搀扶着,显得十分虚弱。
桃乐丝一脸血迹,表情扭曲得吓人,她穿着睡衣,手上还拿着一把血淋淋的电工刀。
她们就这么盯着争执不休的高川和咲夜。火焰开始爬上天花板,并逐步吞噬着两侧的墙壁,更深处的房间猛然发生爆炸,破碎的房门伴随着黑色的浓烟砸在地上。情况是如此危急,然而我和女孩们却愣愣地呆在走廊上,因为,或许不止我一个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我们的名字。穿越房子崩塌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呢喃。
是真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的。我很吃惊,为什么会是她呢?她怎么可能还能动弹,还能发出这么清脆的声音?
就在这时,走廊的楼梯口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全身着火的人影从上面摔下来。我朝那边望去,在熊熊的火光中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个大人,双手从手肘处被人砍断了,一边哀嚎着一边挣扎,宛如恶鬼般朝我们这儿爬过来。
咲夜抓住我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紧张得似乎要将我的手握碎一般,紧接着,从楼梯上方传来脚步声。
不慌不忙,一步接着一步走下来。
全身冒火的断手大人仿佛听到了催命的声音,挣扎和嘶吼变得更加激烈了。
呼吸间,人还没出现,火红色的衣摆先在楼梯处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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