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大海比往时更加沉静,原本蔚蓝清澈的海水变得浓稠,或许这才是波浪不兴的缘故吧。那粘稠的水质中到底存在何种的杂质或生命,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人们印象中,常识的大海里,那些为人所熟悉的生命早已经消失,在岛屿病院彻底异化前,就全都只剩下了丑陋肮脏,让人望而生畏的生物,甚至于,难以让人称其为“生物”。然而,如今这个时刻,即便是那些畸形而丑陋,仿佛人们幻想中那些地狱来客,如同人们在充满了想象力的作品中,所描绘的那些让人打心底感到抗拒,一见到就不由得生出“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的存在,也都已经消失了。
只剩下淡黄色,稠密度比常识中的海水更高,但又比畸形丑陋的怪物存在时的海水更低。介于两者之间的海水也谈不上清澈,但是,入眼所见的那一致的淡黄色却同样让人望而生畏。因为,当站在岛屿边,眺望这一片大海时,让人完全无法想象里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动物、植物、无机物、有机物等等,那曾经让人觉得海中物产丰富的东西,如今似乎全都消失了。
只有淡黄色,纯粹的淡黄色,平静的海面下,存在汹涌的暗流,推着淡黄色向海天交接处扩散。如此纯粹的景状,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让人心生恐惧,只觉得一旦自己与之接触,会否自己也会融化在其中,和这片淡黄色融为一体。而答案是肯定的。
淡黄色的海洋,毋宁说是LCL的海洋,容不下任何异物。即便如此,孤岛本身却仍旧存在,因为,孤岛连带着上边的病院和自然风景,全都已经异化成一种可以让人直观感受到“原来只有变成这副模样,才不会融入这片LCL大海中”的样子——要具体说明是怎样一个样子,确实是难以描述的,语言在这般景象前也会变得贫乏。异化的岛屿并不单调,仍旧有许多特征,可是,这些特征却太过于复杂,让人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它漂浮在淡黄色的大海中,却让人觉得,这片淡黄色的大海是从它的内部流淌出来的。
岛屿就如同一个异常的核心,正因为这个核心存在,所以它周围的一切,才会变得如此异常——它才是侵蚀原本风景的主体。
岛屿上的每一件事物的轮廓和原来相比,都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精致,就像是棱角被血肉填充,失去了原本人工开发过的冷厉,充满了黏糊糊的感觉。即便是那些质地显得坚硬的东西,构造工整的东西,也全都失去了坚硬的感觉,失去了工整和能够被人欣赏的结构。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岛屿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仿佛被切割过多次,而呈现出复杂的面数,一部分变得坑坑洼洼,另一部分又仿佛长了无数的瘤子。
无论是其整体还是细节,都绝非是普通人的审美能够接受,天然会让人心生排斥,在不确定这到底是什么玩意的时候,就觉得它绝非是这个星球上的东西——或许是从外星来的,甚至是从想象中的异次元来的,某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眼看到,就足以让人将它放入恶感的印象中。
若用人类习惯的说法,那大概是:这东西天生就是做坏蛋的料。就如同只有在故事尾声中才会出现罪大恶极的魔物,只有打到它,人类才能得救,如果放任它,世界就会完蛋。
岛屿表面,所有高度超过十米的物体,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无论是植物还是建筑,现在看来就如同休眠的触手一样,柔软的,蜷曲的,似乎只要恢复活性,张开来,就会更加长,更加大。想象这副模样的时候,就会更加觉得,整个岛屿已经不再是岛屿,而是某种原始的浑身长满了鞭毛的低级生命。仿佛就是,它太过巨大了,又在岁月中休眠,所以,才被沙石铺上,日积月累才形成了岛屿,如今那自然和大海赋予它的外壳——亦或者说一种封印——被解开了,于是,它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这个异常得不似现世之物的东西,才是“岛屿病院”的真面目。
是的,任何一个试图用文字去描述这玩意的人,都不得不用上如此多的文字。而即便用上了这么多的文字,仍旧很难让人仅从文字的描述中,就在脑海中勾勒出其完整的轮廓——这是不现实的,人的语言,人的脑袋,人的认知,尚不足以支撑起这个东西。
在那无数的“鞭毛”或“触手”一般的耸立之物中,有这么一根较之其它更加明显,那夺人眼球的存在感来自于它的高度,在于它的粗壮,在于它的颜色和质地,如果岛屿上还有活着的人,能够从远处仔细端详其轮廓,或许会察觉到,它的原型就是孤岛病院里那栋独特的高塔。
病院从来都没有向所有人公布过这个高塔的具体功能,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这个独特的高塔就像是一个禁地,也总会想象里边总是在进行一些惨无人道的实验,亦或者埋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任何对病院感兴趣的人,一看到病院里的建筑,就不会不由得给这座高塔画上重点。然而,这个高塔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其内部到底都有些什么,却至今为止都是一个秘密:也许有人知道部分,但很少有人知道全部。或许有人会觉得,安德医生身为病院的最高负责人,他和他的团队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吧?也许是这样,但是,直到这些可能知道秘密的人死亡为止,都没有将这秘密暴露出来:
系色中枢的主体就在高塔下,而不是人们过去总以为的LCL存储区——尽管在进行研究的时候,LCL存储区的诸多区域才是研究人员最常去的地方,所有和系色中枢的沟通,都是在那个地方完成的,也有无数的细节,总让人产生“系色中枢就在这里”的误解,但系色中枢的主体确实不在那里。在LCL存储区所能见到的看似系色中枢的,那不像是机器,也不像是人类,不像是无机物,但也绝非是有机物,有着模糊的人形轮廓,却又绝非是人体的东西,只不过是系色中枢的拘束器而已——是刻意被制造出来,因为长时间和系色中枢接触,所以导致其性质和轮廓都发生异常变化的伪装。
一直以来,病院里大多数研究人员所知晓的,关于“末日症候群特殊个体系色”其人和“超级生物计算机系色中枢”其物的资料,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完整的原本。因为,从一开始见证了系色变异成系色中枢的团队,也不清楚“系色中枢”到底是什么东西,无法对其性质和性能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系色中枢不是那种被人制造出来,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的人工造物,也不是只要下定决心,付出努力,就能够深入其中的简单存在。所有关于它的情报,哪怕随着时间,不断增加,但也从来都不是完整的,而到底还差多少,也让人难以判断,总而言之,每一次都会有新发现,而每一次新发现都会推翻过去的推论。如此多变的情报被记录下来,每一次更新,都会让人觉得前后不是同一个东西,哪怕不刻意去对这些情报进行掩饰、删除和修改,也绝对难以让人对“系色中枢”有一个明确的了解。
但即便不存在一个完整说明的原本记录,病院也仍旧会对这些情报进行一定程度的掩饰和混淆,让实际上非常复杂,超出认知和想象的“系色中枢”变成一个“超级生物计算机”之类看起来更加简单的东西。而在实际的研究中,系色中枢也多是承担对接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活动,捕捉LCL里那些用一般的仪器无法检测出来的细节数据,并对这些活动数据,以及研究人员的相关分析进行演算的功能。
系色中枢其实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包括安德医生在内,少数对病院工作有着深刻了解的老资历的研究人员,也知道系色中枢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才不能让系色中枢担任除了“监控仪器和计算机”之外的事情。
因为,系色本身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作为一个病人,她是危险的;系色中枢则超出人们的认知,有太多的不解之谜,那未知的恐怖,足以让人心生警惕,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器物使用,它也同样是异常而危险的。它的运作带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很难想象会是一个始终按照他人的想法进行工作的机器——机器是安全的,只因为人的思想在做主导。可是,系色中枢是人吗?系色曾经是人,但也是一个精神病人,其逻辑,其思想,本就让人顾虑重重,现在连自身物理构造和生存姿态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其意识真的仍旧会是“以人为本”吗?
任何不“以人为本”的想法所主导的活动,对人而言,都是危险的,是不可信的。
所以,病院在目睹系色中枢的诞生,并确认其未知性后,第一件事,就是对其进行限制。不仅仅是对其活动能力进行限制,更对其可能存在的意识活动进行限制,不去分辨那到底是人性为主导还是存在怎样的非人性,总而言之,全面拦截其意识活动现象。之后,还要阻止它的行为领域,让其尽可能少地接触外在事物,将其对外在的影响降低到一个让众人感到“安全”的程度——但是,所有做了这些事情的研究人员都十分清楚,自己等人根本就不确定自己所做的那些限制是否真的有效,又有多有效,他们始终是怀着一种惴惴的心理,去使用系色中枢的。
他们已经竭尽全力。所有从他们知道的,可以想到的,有理论并可以实际做出的限制,被串联成一个整体,而高塔就是这个整体的外壳,其内部的东西,无论是区域的划分,无论是有没有挪作它用,是不是藏匿了别的什么东西,将这些在外人看来很凌乱,很隐秘的细节一一串联起来后,所构成的那复杂的整体机能,就是为了压制系色中枢的活跃。
但是,为了利用系色中枢,他们仍旧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让人们可以从这个缝隙去和系色中枢进行交互,并且,还在这个缝隙上制造了安全拘束装置,以确保随时能够断开这种连接。
既想要与之接触,想要去了解它,但却又害怕它身上所隐藏着的未知,会在某一刻产生巨大的破坏。安德医生和他的团队,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情和矛盾的做法下,引导其他研究人员,开展一项项针对“病毒”的研究实验。
系色中枢从来都没有抵抗过病院里的每一种限制,它能够充分理解这些研究人员的矛盾心理和行为,同时,也因为自身的能力,更加清楚“病毒”到底是多么可怕——因为,就算是在研究人员看来已经足够不可思议的它本身,也同样无法理解“病毒”到底是什么,无法直接观测到其正体。在研究工作上,它有许多事情能够做得比这个岛屿病院中的任何研究人员更好,但是,它同样可以感受到,自身思维能力上的局限性。
合作是必然的。
但是,现在,合作的基础已经彻底崩溃了。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谁食言,也没有谁希望情况变成这样,没有人刻意去做导致这个结果的事情,没有人想要从基础上割裂这种合作。可是,合作的基础仍旧崩溃了——就如同患上了绝症的病人迟早要完蛋一样,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病毒”对病院产生的冲击,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冲击,要比所有人料想的还要隐秘、剧烈和快速。在能够做出反应之前,在想到办法之前,在能力提高之前,变异和死亡就已经提前到来了。
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在发生之后,却又发觉,其实是在情理之中。尽管是情理之中,却又如此的让人难以接受。
生病了,无药可医的话,病情就会恶化。病情恶化了,没有办法限制和扭转的话,就会迎来死亡。这是多么朴素的道理啊。
不仅仅是人类,就连这个星球,都已经患上了绝症一样的末日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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