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们欢呼雀跃,就算内心深知最大的危机并没有过去,有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压在心头,也要放声大叫,手舞足蹈,就像是真的那么喜悦——他们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有这么喜悦。可是,这做作的喜悦越是强行表现出来,就越是让他们感到沉痛和悲伤。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开心吗?他们不敢去想的那个答案始终存在于那黑暗的悸动的情绪中:是的,自己一点都不感到兴奋和喜悦。
这些表现出来的,自己觉得有必要放声大叫出来,手舞足蹈宣泄如神经质般的,所有用来表达庆幸和喜悦之情的声音和动作,都不过是对那最深沉之处,那绝望恐惧的情感的衬托罢了。当他们叫着,跳着,摇着同伴的肩膀,拍打同伴的背脊,放声大笑的时候,他们只觉得,或许自己是想要哭泣吧。
可是,不能那么做,正因为深深知道自己的情绪和精神处于何种危险的境地,所以才不能输给那不断膨胀的负面的东西。正是因为不愿意向这令人痛苦的一切投降,所以,哪怕是假的,哪怕是强行的,也要让自己笑出来,就算那声音哑了,那从心底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哭泣,也绝对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
哪怕这样做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也有一种执拗和对抗,从这种痛苦中滋生。
——我们还没有输。哪怕事实上已经没希望了,但是,至少在这恐怖和绝望之中,自己的意志绝对不能输。
他们看着彼此,看到了彼此眼神中传递的信息,看到了在这无言的交流中,隐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最后的意志。
他们挽起手,大笑着,哭泣着,看着四周完全弥合,已经找不到任何出口和缝隙的墙壁,心中清楚,这里或许就是自己这些人这段旅途的终点了。无论这里有什么,亦或者会发生什么,自己等人都再没有可以退却和躲避的地方。
正是在逃往此处的黑暗中,经历了那诡异的一切,才让他们更加明白自己等人的处境。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同伴就是自己未来的写照,那些同伴不过是先行一步,而自己也终将在某个时刻——或许很快——就步入他们的后尘。
这个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如此地让人绝望,时间的脚步从来都没有缓下来,他们完全来不及拯救自己。
一切都是糟糕至极。
不久,那疯狂的神经质般的庆祝停止,密闭的空间安静下来,每一个人的喘息声都是那么的粗重,在不远处,LCL液体在管道中流淌的声音也清晰可闻,每一秒过去,似乎都在变得更加急促,让人觉得那边将会发生什么。那无法详细描述到底是什么情况的紧迫感越来越强烈了。
“我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有一个研究人员苦笑着,对其他人说:“没想到逃到这里,仍旧逃不掉。”
“如果系色中枢可以联系上的话……”另一个研究人员这么说,却又沉默下来,或许他只是不想说“系色中枢本身也已经变质”之类的话吧。仿佛只要不说出来,就仍旧可以保留悬念一样。而且,他虽然觉得系色中枢确实背叛了自己等人,但却又十分不希望事实就是如此。说到底,系色中枢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都没有半点线索,所有对系色中枢的看法,都不过是基于自身主观的想象。
身为一个研究人员,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前就下定结论,绝对是不可取的。况且,尽管自己主观上觉得系色中枢已经背叛,但其他人又是什么想法呢?如果其他人仍旧愿意相信系色中枢的话,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破这种期望。那么做太过于残酷,也无法扭转自己等人的绝对不利的现况。
哪怕真的会在这里死掉,怀抱着期望死去和怀抱着背叛的绝望死不瞑目,仍旧是不同的。
是的,对目前还活着的大家来说,绝对是不一样的。如同计算机一样客观地对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将主观的感觉抛之脑后,他无法做到,也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我们已经无法离开了。找不到出口,也没有工具,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到。”立刻就有一个研究人员面带悲戚地说,“我们的知识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们失去了那个翘起世界的支点。”没有数据,没有原料,没有工具,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就算有足够的时间,人类的身体也太过脆弱,没有足够的食物,哪怕真的什么异常都不会在这里发生,自己这些人也会因为饥饿,痛苦地死去。
他们还清楚记得,自己等人为了什么,带着怎样的心情,选择朝这个方向逃跑:他们想要重新联系上系色中枢,夺回最后的希望。正因为在病院的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到希望,他们这些人才会聚集在这里,所以,在研究所发生异常时,向外跑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反而,如果能够在研究所的深处重新联系上系色中枢的话,或许还能够想方设法做点什么。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系色中枢的正体还在更深处,可到了这个LCL存储区,他们已经找不到更深入的道路了。过去他们去过更深处,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从这个地方找到印象中本应存在的通道了。这个存储LCL的区域,其细节早已和他们以前下来时不一样。
“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有研究人员提出这个本质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其他人要不坐在地上,要不躺着,完全没有回答的想法。尽管还有人对这个问题冥思苦想,想要找到答案,重新把众人的情绪振奋起来,将每个人的决心聚拢起来,就如同过去出现过的危机一样,在危机过后立刻重整旗鼓。
可是,做不到。亦或者说,他找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做到这种事的可能性。过去肩负起整合团队,找到出路的人员,都已经死光了。剩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接过这个重担。说到底,他们这些来病院工作的研究人员中,真正在组织能力和行政能力上见长的并不多。
“不要说丧气话,我们还活着……在我们还活着的这段时间里,也许运气会眷顾我们一次。”也有研究人员这么说,可是,当其他人看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禁移开目光,不敢对视。他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有多少真心在其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就算不完全是在说谎,但那也绝对不是可以对人坦白的比例数值。
“你们说,外面正发生什么情况?”在多数是沉默的等待中,又有一个研究人员这么问到:“之前那些怪异的景象大家都看到了,我不觉得那是随随便便的情况。那本高川日记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些血……那些真的是人的血吗?你们不觉得,这一切都并非是自然而然的现象,而是有某种明确的意志在推动吗?事情变成如今这样,肯定是有阴谋在其中。如果真的是阴谋,反而证明——”他没能说完,就被另一人打断了。
“不要想这种事情,不要说出来!”那个人严厉地说,放在平时大概要被说成是反应过激,但在此时此刻,其他人似乎都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没有影子的幽灵,就在我的思想里徘徊。”另一个研究人员喃喃自语,“它就像是毒蛇,咬住了我的思维,就不断喷出毒液。我的意志,我的想法……啊,所有让我成为‘我’的一切,都在腐烂。只要我们还在思考,它就一直和我们同在,我们是无法逃掉的,无法逃掉的……”那嘶哑的声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些话像是在阐述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在刻意回避的事实,也像是巫师正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诅咒。低沉的嗓门,隐约的气息,浑浊的发音,都在表现出这人精神状况的摧垮。
终于还是有人坚持不下去了吗?旁人默默地想,这一次,再没有人去提醒对方不应该说这些话。
这个呢喃的同伴已经双眼失神,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像是从自我的世界里看到了恐怖的东西,他所有的外在表现都无比契合末日症候群患者在发病时的典型。或许在他自己陡然清醒过来前,他对自身的状况也是无知无觉的。
没有人可以拯救他,就像是没有人可以拯救他们自己,也像是他们在过去从未能够拯救任何人。人和人之间的互助能够证明自身的价值,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早已经没有价值。这里,还有谁能够被人期待呢?还有谁可以做出能够令人期待的事情呢?连自己拯救自己都无法做到的家伙,就算死掉,也不过是毫无价值的死去。
“毫无价值……”呢喃声再次多了一个,空气也因此变得更加凝重。
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无论怎么拼命活跃,也只会更沉重地低落下去的气氛。他站起来,走向玻璃墙。一墙之隔后,LCL液体不断循环流转,可以直接看到变成清水的LCL正被排放到新的池子里。清水的流量还在加大,没有从岛屿外运进来的LCL填补,这里的LCL也终将会有彻底变成清水的一天——按照现在清水流量的增加速度来粗略计算,绝对坚持不到一个月。
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人都将病人崩溃为LCL视为这个病人生命的终点,但从更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当LCL变成清水后,才是更彻底的死亡。LCL从黄色变得清澈,是一种结构上的彻底变化,原本还能够支持人格活动的因素全都会消失。哪怕是系色中枢,也无法从清水中得到任何生命资讯活动的数据。那清澈的水质,连病菌都无法生存。
这位研究人员捏紧拳头,一拳砸在玻璃墙上,正如他想的那样,玻璃墙纹丝不动。他有想过,在这个LCL循环装置的后面,会不会有新的通道,但是,如果连这面透明的墙壁都无法打开的话,就算有通道也只能干瞪眼而已。而且,在这个已经发生变化的LCL存储室内,完全找不到可以灵活利用的工具。当时逃来此处的时候,为了加快速度,他们将自己在研究所大厅里制造的那些工具全都抛弃了。不过,当时的逃亡是如此的惊险,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自己等人不减轻负重,也只会沦落为黑暗深处异常的口粮吧。
正这么想着,怀着无奈的情绪,只能去回想,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挑拨了一下他的神经。他猛然抬起头,想要找到这奇怪的地方,仔细去聆听的时候,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说是“奇怪”,也许只是自己这么感觉,到底有多么“奇怪”,也完全说不上来。
——是自己发病了吗?
他不禁怀疑自己。可是,当他的思绪转开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其他声音可以类比这个奇怪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
“喂,你们听到了吗?”这个研究人员不由得转头看向身后的同伴。
这个时候,能够回应他的人只有不到十人了。剩下无法做出回应的人都陷入末日症候群患者常见的呆滞中,但是,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眼神,还是在变化的,他们就像是陷入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世界里。一种空想在他们的脑袋里壮大,接下来,会让他们发疯,会让他们出现人格分裂,滋生出各种各样的精神症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逐渐狂暴起来,宛如打了肾上腺素般,发挥出超常的身体机能,最后,不是自燃,就是崩溃成LCL——这个景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现在,也将要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了。
能够对这个研究人员的问话做出回应的人中,也有一半人只能做出微小的反应,他们就像是快要失神了,只是听到声音,才本能地转过头来。有几个无论等了多久,都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真正可以如同这个站在玻璃墙前聆听奇怪声音的研究人员般清醒的,只剩下寥寥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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