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舍弃京都出奔,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长乐府的城防纵然坚如壁垒,若是这等消息扩散出去,军民肯定也要跟着出逃,那城池还如何防守,岂不等于拱手让人?
——更何况长乐的城防并不是那么坚固。
得到消息的吏部老尚书,搂起衣袍就跑过来,挡在了正骑上马的王延钧面前,一双枯槁的手死死拽住马缰,竟然凭空生出许多力气,让王延钧一时没有挣脱。
“陛下不能走!陛下若是走了,长乐必定守不住,届时大闽就危险了!”老尚书老泪纵横的劝谏王延钧。
“滚开!”城外唐军水师正在屠杀闽军水师,更有唐军马步军奔袭而来,不久长乐府就要陷入重围,此时王延钧正在惊急交加的关头,哪里容得下老尚书挡住去路,“敢挡朕的路,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吏部老尚书心头悲痛。
想当年王审知在时,他倾力辅佐,与其共治闽地,多年心血浇筑,终于使得闽地大化。百姓安居乐业,府库也颇为充盈,而王审知也被封王,他本身更是身居高位,此等功业与风流意气,人间罕有。
孰料王审知一朝崩殂,王延钧便杀兄篡位,这也就罢了,其人上位后亲小人而远贤臣,让那薛文杰那等奸佞把持军政,闹得闽地怨声载道,好好的江山社稷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让老尚书跟王审知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老尚书已经是迟暮之人,所谓晚景凄凉,有更甚于此者乎?
心头如此阵痛,老尚书骤闻王延钧要舍弃长乐府南奔,此间悲愤如刮骨之刀,让他痛不欲生,怎会坐视王延钧离开?
“陛下要让臣死,臣便纵是引颈受戮又有何妨?然则闽地大好江山,陛下弃如敝履,今日说走就走,一朝离了长乐,来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老尚书誓死不松开缰绳。
王延钧又急又怒,口不择言喝道:“唐军来伐,尔等束手无策,只会相对垂泪,尸位素餐之辈,于国于民毫无用处,除却享shou 朕的恩赐,尔等还会甚么!大闽便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挡不住唐军来攻!今日朕要南奔泉州,缓图大计,你又不许,如此做派,不是沽名钓誉是甚么?”
一番话,把老尚书说的呆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直欲吐血。
王延钧又道:“你不是要守长乐吗?好!朕就把长乐军政交给你,由你来统领长乐军民抵挡唐军!你不是向lai 依仗自身资历老,跟随过先帝,而自诩忧国忧民,敢为大闽江山效死吗?今日朕倒要问问你,你敢把守长乐抗拒唐军,与长乐共存亡否?!”
一番话声色俱厉,吼得左右人等都愣了。
老尚书面色一片苍白,仿佛剩余的寿命瞬间叫人抽走。
下一刻,老尚书拜伏马前,以头扣地,痛哭道:“臣,愿为大闽守长乐,与长乐共存亡。”
这可惊到了王延钧,他怔了怔,一阵失神。
“当真?”王延钧惊疑的问。
“城若破,臣愿以身殉国。”老尚书伏地不起。
王延钧心头波涛汹涌,一时竟是无言。
他平素向lai 看这老尚书不顺眼。
对方依仗着是王审知旧臣,向lai 没少向他直言进谏、触犯他的天威。在王延钧看来,这老头子除了老而不死之外,半分用处也没有,也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更不知国君大于一切,迎合国君心意远重于江山社稷的道理。
——朕是大闽皇帝,是大闽的天,你都不知好生侍奉朕,让朕开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为了大闽社稷?即便是为了社稷,也当知道,朕大于江山社稷!
为此,本该为宰相的老尚书,在他称帝后大肆封赏的时候,只是堪堪得了个吏部尚书,而且近来王延钧还打算撤了他的尚书之位。
却不曾想,至此国家危亡之际,此时老尚书竟然愿yi 替他把守长乐,抵挡拥有拔山填海之势的唐军,与长乐共存亡。
——王延钧并不担心老尚书说假话,因为他可以带着老尚书的家人一起走,挟为人质。
“陛下,唐军势大,就要临城,既然尚书愿yi 守城,陛下还是快些去泉州,也好尽快招募勇士再图大计。”王延钧身旁,一名素来得他信任的亲信臣子,见他怔在那里没了动作,忙出声说道。
王延钧回头望着这名心腹之臣,眼神有些复杂。
心腹连忙道:“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万万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还是快快离开为好。与唐军厮杀的事,交给军民就可以了,如若不然,陛下养他们何用?”
这话说到了王延钧心坎里,他点点头,下达了老尚书守城等一应处理后续事宜的命令后,就带甲士急忙奔离。
王延钧带领大量甲士撤离,长乐内外顿时一片混乱,军民都骇然变色。百姓们收拾了家当要出城,却被守军拦在门前,而且城门紧闭,他们拥堵在街道上,纵使万般着急、惶然、嚎哭也是无用。
“陛下都走了,长乐还怎么守,尔等难道只知有军令,而不知自家死活吗?弃京都、军民而走的君王,尔等为何还要为他效死?还是打开城门,你我一起逃命去吧!”城门前,有胆大的人向守军呼喊。
只是半日激战,马尾前的闽军水师就或死或降。战事停歇后,唐军水师接管水寨,同时进抵长乐,水师船舰里运送的马步军,一波波登岸。而后四面合围长乐城,并且扎下营垒。
当日夜,长乐城内嚎哭之声传出,唐军大营中清晰可闻。
翌日,唐军搬运辎重,一辆辆投石车、火炮、大弩,在城外整齐排列。一座座巢车、棚车、云梯车,或者组装完备——多年来演武院没有忘记持续改良军械,或者加紧建造,不停往营外布置。
更有数万侍卫亲军精甲,踩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在营外布阵,小阵连接成大阵,大阵连接成铁甲海洋,旌旗如林,枪矛光寒。精骑奔行四周,带起卷卷烟尘,不时到城前耀武扬威。
不仅城中百姓,这下连守城的将士,都有了要哭的心思。
入夜,吏部老尚书驻足城头不去。
“尚书都在城头呆了一整日了,粒米未进,还是下去歇息一二,用些饭食吧。”有与老尚书交好的官员,上城来劝道。
老尚书面色悲怆,摇摇头,没有挪步。
官员叹息一声,稍作迟疑即道:“老尚书乃是先帝肱骨之臣,在长乐素来有声望,今有老尚书带长乐军民守城,唐军必不能克。”
老尚书看了官员一眼,目光哀伤,“陈公何必如此宽慰于某?长乐守不住,你我心知肚明。唐军之盛,实属生平仅见,船舰千艘,甲兵十万,器械完备,莫说长乐一隅之地,便是大闽五州十余县,又能苟延残喘几日?”
长叹不绝,老尚书流泪道:“唐军缘何能得大半江山,某今日终于知之矣,如此强军,长乐纵失,某也无话可说。”
官员语气复杂,“既是如此,尚书何必答应守城?”
“答应守城,不为守城。”尚书老泪纵横,抬头看向夜空,“但求一死耳!”
官员愕然,旋即又施然,老尚书的悲戚,他虽然不能尽数体会,但也能感同身受一二。
“既然长乐守不住,何不降了唐军?”这时,数名将校带着数十人走来,为首一人出声说道,他在老尚书身旁站定,“如此,也可让军民免去灭顶之灾。”
“我奉命守城,岂能投降?”老尚书转头寒声道,待看清面前的将校,不禁一怔,中间有名水师将领,他恰好认得,昨日马尾激战,这名水师已经被俘,此时怎会出现在这?
转念一想,老尚书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降了唐军,而且还为唐军做起了说客——城池那么大,吊个篮子拉几个人上城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眼下见长乐守军的主要将领都到了,老尚书便知道,这些人畏惧大唐兵威,已经被说动了。
“诸君要降唐军,某垂老之躯,何能相阻?只是某有皇命在身,城破则人亡,诸君要降唐军,且先取下某的人头。”老尚书已是视死如归。
“我等并无为难尚书之意,此番前来,是欲以尚书为首,开门迎接唐军入城。”为首的将领说道。
“某宁死不降。”老尚书梗着脖子,“愿一死,不愿负先帝!”
“尚书此言差矣。”这时,将校中走出一人,却是常服装扮,面生得很。
老尚书打量此人,讶异道:“唐军既然已经遣了使者入城?”
蒯鳌笑道:“王延钧执政无道,长乐苦之久矣,今我王师既来,长乐军民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
老尚书悲从中来,“这般说来,明日天亮,长乐铁定属于唐军了!既是如此,诸君何必费力多此一举,强迫我这不中用之人投降?”
“非是强迫,而是请。”蒯鳌认真道,“同时,更是君令!”
老尚书不解。
蒯鳌一甩衣袖,豪气顿生,继续道:“天xia 之大,皆我唐土,率土之滨,皆我唐臣,尚书岂能不知?王延钧僭越称帝,乃是逆天之举,不仅使得闽地民怨沸腾,更是引得陛下雷霆大怒,王师此来,是为讨逆贼、击不臣!容在下斗胆问一句:公本良人,奈何从贼?”
“昔年闽王得公等相佐,安定闽地有功,声望重于东南,陛下闻之,亦曾多番褒奖,恨不能一见。奈何闽王早逝,王延钧杀兄篡位,本为贼人,妄自尊大而称帝,更是不为朝廷所容。公本朝廷之臣,值此王师南进之际,岂非应该率闽地军民迎接王师,助王师诛逆贼?”
“公若上遵敕令,下顺民心,则朝廷日后于闽地设行省,公仍jiu 是社稷之臣,可为闽地百姓继续谋福,必为后世称颂;反之,公若从贼,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今不为朝廷所容,来日亦无颜面见闽王,闽地百姓闻之,不会称赞公有忠义,只会戳公脊梁骨,如此青史之上留下骂名、遗臭万年,岂是公之所愿?”
老尚书愣在那里,忘了言语。
老尚书,姓王名淡,前宰相王溥之子。
定鼎元年秋九月,长乐举城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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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溥:“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上柱国王溥守左散骑常侍侍郎王溥至赤水砦,促全忠以兵迎驾,戊午,全忠自赤水趋长安王溥同平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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