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波拉了我一把:“杨远,这就是胡四。”
我连忙向他走过去,这家伙端着架子,让我感觉很不塌实,隔着老远我就伸出了手:“四哥,你好。”
胡四把手里的烟蒂嗖地弹向远处,双手抱着膀子,哈哈大笑:“来了也不拜见拜见你四哥?”
宋文波凑上去打个哈哈:“四哥,他都麻了爪子了,哪顾得上拜见你?”
胡四瞪了他一眼:“滚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宋文波尴尬地笑了笑:“那你们谈着,我走。”
胡四把两手抄进裤兜里,冲我摆了一下头:“跟我走。”
他好象很喜欢玩派头,没办法,这时候我得听他的。
车间门口是一间散着浓烈霉味的小仓库,里面坐着几个喝茶的犯人,见胡四进来,那几个人站了起来,想给他让个座,胡四回身将我拉进来,冲他们摆摆手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我哥们儿说点要紧的事儿。”
一个脸上长着一块很大的兰色胎痣的人,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了:“伙计,很面熟嘛,你是?”
我瞥他一眼,心里紧了一下,这不是青面兽吗?小广的人。
我装做不认识,一屁股坐在一个沾满油污的凳子上没有说话。
青面兽不走,摸着下巴在念叨:“谁这是?真他妈面熟……见过面……”
胡四用门板将他挤了出去,坐在我的对面问我:“带没带判决书?”
我一下子明白了,胡四对我没有恶意,肯定是董启祥找过他,不然他直接要我的《判决书》干什么?我顾不上想小广的事了,直接从裤兜里掏出了《判决书》:“四哥,判得这么冤枉,我能不上紧?天天带在身上,没事就琢磨这事儿呢。”胡四边看判决书边说:“好嘛,还真有比我冤枉的呢……看看,看看,这句‘威胁客人’,啥叫客人?他没个姓名吗?再看看这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这分明不适用第二款嘛……再看看……好了,你有门儿。” 我把《判决书》收起来,急匆匆地问他:“四哥,真的有门儿?”胡四摇摇头,岔开话:“你很不够意思,早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祥哥挺好的吧?”我见他这样,也不好催他了:“挺好,他让我代他问你好呢。”胡四似乎很激动,直点头:“我挺好,我挺好,祥哥人不错,我沾他老光了……他介绍的人,我能不帮吗?”
告别胡四,我的心情很舒畅,看胡四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觉得他肯定能帮我出不少主意。
刚走到我和师傅休息的地方,就看见青面兽站在那里跟我师傅说着什么,面色严峻。
我没有回我师傅那里,直接去找小杰。我预感到这小子可能是在打听我是谁呢,我得事先做好准备,防止他找我的麻烦。小杰正跟几个人蹲在那里闲聊,见我来了,小杰站起来招呼道:“杨远,快过来,伙计们正说着你呢。”
我把饭盒递给他:“呵呵,说我什么?好话坏话?”
一个叫小无期的瘦猴子尖着嗓子嚷嚷:“说你砸小广的事儿呢,远哥,你真猛。”
我瞪了他一眼:“别他妈胡说八道,你娘那个逼才猛呢。”
小杰接过饭盒边揭盖子边说:“别听他胡说,我们在商量着哥儿几个怎么才能混好了呢。”
小无期怏怏地叹了一口气:“这人真没意思,来不来的就火。”
我也觉得刚才这样不好,上去搂了他两把:“别生气,跟你闹玩呢,”说着,把小杰拉到一边,指着青面兽问:“你认不认识那个伙计?”小杰眯着眼睛看了青面兽一会儿,摇摇头:“不认识,他怎么了?”我说:“可能是小广的人。”小杰笑了:“小广的人怎么了?在这里他敢反动,砸货就是了。”
青面兽还在跟我师傅说着什么,不时点一下头,我估计他知道我是谁了。我拉小杰蹲下,接着说:“我分析,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敢直接动手,但我敢肯定这小子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因为当年我把他也收拾的不轻……那天,我跟金高他们去找小广,小广不在家,我们就在他家等他,没抽完一根烟青面兽就来了。起初他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跟小广是朋友,还跟我好一顿聊家常。因为我老是问小广去了哪里,这小子觉察出来了,想装做上厕所的样子走人,被金高直接砍了一刀,我怕他毛楞,就用刀子顶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了地下,让他带我们去找小广。小广他爹这才知道我是来打架的,抄起拖把就要上来拼命,我让弟兄们把他爹绑了起来,接着问青面兽,青面兽也是一条好汉,扯着嗓子直嚷嚷——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用刀把砸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还是不说,正准备砸第二根呢,小广竟然来了,后来就……唉,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你说,他能不记恨我吗?以前在外面他不一定敢去找我,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刚来,人家在这里早打好了根基……”小杰“咳”了一声:“杨远,不是我说你的,你这不是明摆着怕他了吗?操。”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怕他干啥?不怕?可我说这么一大套什么意思?脸通红,眼睛也没处放。见我不说话,小杰又笑了:“咳,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应该害怕的是他才对。”
“不说这个了,”是啊,我杨远怕过谁?我矜持地一笑,“反正我觉得这事儿没完。”
“没完才好呢,”小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刚才我跟伙计们正合计着想找个人砸砸,这不现成的人来了?”
“没事儿砸人干什么?”我有些好奇,小杰这个人很有意思,在入监队打架的时候我就现了。
“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好玩儿,”小杰抽了抽鼻子,“涮我?你会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砸人是什么意思?”
“得,你还真是个‘老点’(装憨)呢……要不我给你开开窍儿?你不会是真这么想的吧?”
“嘿嘿,先说说看。”
“是这,咱们刚来,依靠什么立自己的‘万儿’?咱一没靠山二没路子,怎么办?这个道理跟混社会一样,那就是‘造’!怎么‘造’?俩字儿——砸人,不砸人永远别想出头。砸人也分砸谁呀,砸那些‘逼裂’货色那叫‘傻造’,傻造那叫傻把势,造来造去把自己造臭了,一辈子也别想出这道大墙。砸那些稍微猛点儿又该砸的才行,要砸就砸他个半死,起码要让他一沉到底,见了你连声爷爷都叫不出来才是。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儿?不瞒你说,这招儿兄弟我在王村教养的时候,试过八百回了,回回管用!哈哈哈,你还别瞪眼,这是真的。刚才我跟弟兄们说,咱们就让杨远挑头儿,先竖根‘杆子’再说。”
“啊?”我让他说得一楞一楞的,“凭我们让我挑头?你自己怎么不挑这个头儿?”
“客气什么客气?”小杰笑得很下流,“这几年我荒废‘学业’了,没你名气大。”
“我还是不挑这个头吧,没意思。”
“真的不挑?那我可挑啦,”小杰啪地一拍床子,“我他妈先砸这个叫青面兽的!”
我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转头往我师傅那边看去,青面兽已经不在了。
正四下打量,小无期跑过来小声说:“远哥,刚才我看见老钟煽了你师傅一巴掌。”
这小子太放肆了,这就开始了?我什么话也没说,撒腿向我师傅那里跑去。
我师傅正蹲在床子后面抹眼泪,我一把揪起了他:“师傅,刚才那个人打你了?”
我师傅挣脱开我,把脸转向了一边:“没什么,他就那么个脾气。”
说着话,小杰也跑了过来:“怎么回事?青面兽人呢?”
我让小杰别说话,蹲在我师傅对面问:“他到底打没打你?”
我师傅捡起一块棉纱,慢慢擦着床子,不理我了。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我师傅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挨打,他老实得像我爹,一想起我爹,我的心就像点了一把火,滋拉滋拉地烧。青面兽这小子分明是在挑衅,他明明知道这个人是我杨远的师傅,朝他下手不就是挑明了要跟我玩邪的吗?看来我是真的应该砸他一家伙了。
我把一横心,拉着小杰就走:“走,咱哥儿俩找他去。”
我师傅急了,像青蛙跳那样,蹦上来拉住了我:“你回来,我跟你说实话。”
小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嘛,你徒弟又不是外人。”
我师傅哭丧着脸说:“老钟那么凶,我哪敢随便惹他?再说,他跟咱中队的大澜是把兄弟……”
“大澜?”小杰的鼻子快要歪到天上去了,“他算个蛋子?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别这样,”我拉了小杰一把,“随便惹他干什么?这里面又没他什么事儿。”
“杨远你不知道,我了解大澜,那是个标准的‘二唬头’,在外面见了我一口一个杰哥,在这里倒跟我拿起‘怕头’来了,”小杰的眼睛在充血,“前天跟我打招呼,竟然用踹屁股的方式,你说这不是没有天理了吗?正好,借这事砸**操的。”我师傅惊恐地瞟着小杰,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我示意小杰走远点,揽着师傅的腰回了床子。
我师傅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冲动啊,那个人不是好惹的,是一中队的‘大头皇’,再说,还有大澜呢……你答应我了?好,我说。刚才老钟来问我,你是不是叫蝴蝶?我说,我不知道蝴蝶是谁,我徒弟叫杨远。他说,那就对了,然后就问我,你是为什么事情进来的,我说好象是因为打了人还抢劫什么的。他非问我打了谁不可,我哪里知道你打了谁?就让他自己去问你,他说了好几句你该死了,好象要在这里收拾你,我就劝了他几句,谁知道他二话不说,直接煽了我一巴掌……”我让师傅不要说了,我说:“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没什么,这事儿我来处理。”我师傅说:“现在严打,你可千万别跟他动手,不少人因为这个都加刑了呢。”
我低着头想了好长时间,心情也稳定了不少,我告诉师傅别为我担心,我不是一个很卤莽的人。然后就对小杰说,你先回去等着,我要调查调查青面兽在这里有什么“把戏”,等我心中有数了,咱哥儿俩再行动。小杰很不情愿地回了自己的床子,临走,朝地下猛地吐了一口痰,这口痰吐得我很难受,我觉得他是在笑话我,杨远,你这个软皮蛋。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那么一阵我很讨厌我自己,这还是我杨远吗?真正的杨远应该立马跳起来,让他尝尝刀子的滋味。我的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那是我的“兵器”——战争之神挥过眼前,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皮,脖颈后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大口呼吸着飘满机油味道的空气,大步向门口的小仓库那边走去。
“呵呵,蝴蝶,你好啊。”没等我推开门,青面兽就打开了门,他似乎知道我会来这里。
“你好,”我稳住神,冲他笑了笑,“胡四在吗?”
“他拉饭去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不行吗?”青面兽往里让着我。
“你能做主吗?”我的血直往头顶上涌,心跳得几乎让我站不住了。
青面兽笑得很僵硬,他似乎也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呵呵,那得看是什么事儿了。”
我的胸口堵得厉害,漠然地说:“让我进去跟你说。”
他有点得寸进尺的放肆,翻个白眼说:“你会有什么**事儿?”
我的脑子麻木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用脚后跟把门关上,顺势倚在了门上。我注意到,这间小小的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静得有点可怕。那张油忽忽的破沙旁边竖着一根废旧床子上卸下来的丝杠,看到这根丝杠,我断定他早有准备,这根丝杠就是他想“办”我的武器。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看来你小子还嫩了点儿,这么间小鸡窝,你抡得开这么长的家伙嘛。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里就你自己?”他往丝杠旁边移了移:“不可以吗?”我盯着他,目光一丝不动:“你觉得呢?”跟我对视了少顷,他的目光就开始躲闪:“可以啊,咱们早就应该单独聊聊了。”我用舌头绕着牙齿舔,跟人对峙的时候,我喜欢这样,我觉得这个动作像老虎吃人前的姿势:“是吗?”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他的心乱了,他好象要放弃以前的打算。我可不能就这样跟你算了,我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我如果不把他干趴下,他一定会瞧不起我,得机会他会冷不丁给我来上那么一两下子的。这时候也容不得我多想,我害怕他突然袭击,那么主动权就不在我的手里了。我的动作很快,他好象还没笑出第二声来,就被我的双手扳住了下巴——噗!我就那么一扭,他当场就软在了地下。我不能让他喊出声音来,一把抓过沙上的一个草垫子就把他的脑袋捂上了,我把全身的力量用在双手上,腾出一个膝盖猛顶他的肚子,没顶几下他就放弃了反抗,身子软成了棉花。
我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拎到眼前,冷冷地盯着他说:“这就是我杨远的聊天方式,够了吗?”
他的嘴巴流出了鲜血,眼睛也像条死鱼那样翻白:“打不死我,我会让你好看。”
说实话,听他这么一说,我彻底的失去了理智,当时杀了他的心都有,我松开手,让他滑到地上,转身摸起了墙角的一个铸铁皮带轮,猛地举过了头顶:“我要砸死你!”我被自己已经变形的嗓音吓着了,脑子蓦然一醒,皮带轮嘭地砸在他的脑袋旁边,火星乱溅。这一次,他好象彻底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哭了,哭得像唱歌:“远哥,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
我把他拎到沙上坐好,打开门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车间里机声隆隆,我们这边静得像一个荒凉的孤岛。我重新关好了门,坐在他的对面看他。我觉得他像一个皮球,刚才还一拍一蹦的欢着,转瞬就变成了一付皮囊,像是被谁猛然踩了一脚,突然瘪了。屋里的空气仿佛不流动了,窗外的一缕阳光照进来,打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像一堆没有燃烧完的灰烬。他还在哭,哭得很伤心,我怕他感染了我,让我也陪着他哭,那多划不来?我哭的时候能当着你的面吗?我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棉纱,让他擦干净了满脸鼻涕一样的泪水和嘴角上沥青般的血迹,换了一种关心的口吻说:“老钟,别这样,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我杨远走到那里都是狼,我是不会让你这种狗给吓着的,知道吗?”
青面兽哭得更伤心了:“我知道,我知道……远哥,我错了。”
我踹了他一脚:“别哭了,我问你,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吗?”
青面兽止住了哭声:“没有,你跟小广的事情本来就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抽出两根烟,一起点了,插在他嘴里一根:“就是嘛,你这不是自找的吗?本来我没打算跟你过不去。”
“别说了远哥,”青面兽激动起来,“我以为你会找我的麻烦,所以就想先给你来个下马威,谁知道……”
“算了,没意思,”我想结束了,“记着,一旦我现你有别的想法,我就弄死你,我说到做到。”
“我明白……”青面兽使劲擦了一把脸,“远哥你还是外面的那个蝴蝶。”
“明白就好,我来问你,小广怎么样了?”
“小广上大学去了。”
“真的?”我大吃一惊,这小子还有这个能耐?
“真的,他的脑子很大,不混了,拼命地复习功课,去年考上了美术学院。”
“他还会画画?”我更加吃惊了。
“是呀,他画得好极了,好象学画的文化课不需要很高的分数……”
“我操,小广是个人物。”我颓然喘了一口粗气,心里感觉很不平衡。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换了个话题。
“流氓,我打了几次架,”青面兽摇了摇头,“都是搬不上台面的事儿,唉。”
“几年?”
“五年,还剩不到三年了,”青面兽又激动起来,“远哥,这次出去我就跟着你玩儿了,别不要我。”
我笑了笑:“去你的吧,爷们儿不玩儿了,我也要考大学,跟小广弄个同学玩玩。”
青面兽好象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笑得很是天真:“嘿嘿,好,好。”
我抽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到他的脖子里,哈哈笑道:“在这里我得跟着你玩儿,答应吗?”
青面兽边往外扒拉烟蒂边说:“没说的,没说的,大小我也是‘积委会’的人,照顾自家兄弟方便。”
这话我听着别扭,可又找不出那里不对来,只得讪笑着站起来:“别跟我玩‘二把毛’啊,我的脾气不好。”
青面兽松了一口气,语气欢快地说:“远哥,不打不成交,以后咱哥俩就是好兄弟。”
我转回头盯着他看了一阵,冲他呲个牙:“有数就行啊,好好交往着,这没错。”
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小无期的尖声喊叫:“不好啦,小杰跟大澜火拼啦!”
我的脑袋直接就变成了木头,心也像插了一根热得快,迅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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