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监队在一个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黄色楼房。我们一行人跟在马队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楼底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一个相貌凶恶的黑大个儿,马队长冲黑大个打了一个响指:“董启祥,看好了,这都是你的人了。”那个叫董启祥的黑大个咧了咧香肠般厚实的嘴唇,上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按在靠墙的位置蹲好,然后问:“‘二看’的?”大家都没敢说话,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马队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点着我们说:“来吧,一个一个的说。”董启祥掏出烟给马队长点上:“马队,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呢。”马队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忙晕了……那好,我还得去‘一看’呢,登记完了就带他们走。”
接下来我明白了,这个黑大个也是个犯人,是入监队的“大值星”(犯人头)。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了问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着董启祥上楼的时候,一个拎着水桶下楼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这个人个头很高,长得也很壮实,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认识,我尴尬地笑笑:“是我,你是?”
那个人好象很吃惊,把眼睛瞪得像铃铛:“真的是你?你不是在看守所干劳动号的吗?”
董启祥也站住了:“谁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个人抢话说:“大祥,这就是河东的蝴蝶呀,把小广‘干挺’了的那位。”
董启祥乜了我一眼:“好嘛,我这里还来了个猛将,小杰,你忙你的,呆会儿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杰一把拉过了我的手:“你应该认识我的呀!小杰,南山的,你忘了?咱俩不是还一起砸过吴胖子的吗?”
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脑子好象被洗过一样,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从我的记忆里剥落了,我含混地点了点头。
小杰以为我想起来了,显得很兴奋,大声嚷嚷道:“回去等我,一会儿我上来给兄弟接风!”
这间屋子像一间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后面有一排大铺,铺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董启祥让我们列成一排在黑板前站好了,拍了两下巴掌说:“同犯们,我们中队又来新人了,大家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在心里直想笑,这也欢迎啊?还新人呢,整得跟参军似的。
“哥们儿,听说过我吗?”吃饭的时候,董启祥大大咧咧地问我。
“祥哥,”我不想骗他,我真的没听说过,“祥哥,请原谅……”
“哈哈,这兄弟实在,”董启祥似乎感觉很没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两下,“看来我不如你。”
我知道,在这里我不能随便说话,弄不好哪句话说不好,容易惹麻烦,我笑道:“哥哥千万别这么说,我还小,刚开始在社会上混,再说,我也就是在我们哪片儿瞎晃,你们这些大哥级的我还没捞着机会接触呢。”这话可能说到点子上了,董启祥噗嗤笑了:“那倒也是,我玩的时候,你还和尿泥玩儿呢。”这话虽然说得不中听,我还是附和地点点头,随口问道:“祥哥以前在哪里打天下?”
董启祥把饭碗放下,很仔细地把筷子横在碗沿上,眼睛里放出自豪的光芒:“说来话长啊,我从十五岁就在街面上混,港上哪个不知道我龙祥的大号?当年,我孤身一人扛着一把铡刀,追杀韩斜眼他们,他们哪是个儿?十五六条汉子让我撵得像兔子,从南山市场一路杀到海滨公园,光在路上就躺下了七八个!那时候法律松啊,才拘留了我七天。后来我出去了,那帮小子全成了我的手下,大我十几岁的都管我叫大哥,嘿嘿,少年才俊啊咱这是。十六岁那年,我跟一个哥们儿去抢了一个赌场,一个赌棍想跟我毛楞,让我一刀从窗户砍出去了,六楼啊,他直接残废了,我呢?判了两年少管,出来的时候正摊上严打,还没等折腾呢,这不?又进来了,敲诈勒索——八年!嘿嘿,这次我是完蛋了,出去就老了,啥也干不动了……”
“祥哥,你猛,”我肃然起敬,饭也不吃了,“出去以后我跟着你玩儿,咱们重新打天下。”
“玩儿个屁?我是不敢了,劳改这碗饭不好吃。”董启祥叹口气,重新拿起了饭碗。
“这倒也是……”我的头皮一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沉默着,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袖子上戴蓝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快!小杰在水房跟人打起来了。”
董启祥一把拉起了我:“别吃饭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似乎很兴奋:“祥哥,这还了得?需不需要人?”
董启祥猛地将饭碗砸向了那个喊得最响的人:“都给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场的南面,我们俩跑了几步就到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圈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叫骂声。董启祥做了一个深呼吸,大步冲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想了想,我不能就这么冲进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么我跟着来干什么?那时候,容不得我多想,一边犹豫着还是扒拉开人群闯了进去。小杰的衣服破了,结实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他用脚踩着一个黑瘦的人,一手别着一个胖子,一手指着对面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耗子,别乱来!”那个叫耗子的人划着步,像一位进入状态了的斗牛士,嗷嗷叫着将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杰手上别着的那个跟他同样结实的人,好象不能动弹了,反着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断了!”董启祥上去给了那个人一个“掏腹”,那个人立马佝偻下了,软得像滩鼻涕。董启祥抬起头,冲“斗牛士”咋呼了一声:“耗子,把凶器放下。”耗子一楞:“祥哥,我没行凶……”
“快放下棍子!”董启祥转身冲看热闹的叫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拿下!”看热闹的一齐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别走,跟我去队部!”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
一阵哀鸣过后,我看见董启祥站在袅袅上升的尘土里,面带微笑,像打完了蒋门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出一阵欢呼,这些声音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欢娱,和激战过后的无聊。
小杰嘿嘿笑着招呼我:“蝴蝶,过来搭把手,押着我脚下的这个小子,咱们报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声散开了,董启祥对喊我们来的那个中年人说:“老油子,你别走,跟我一起去作个证。”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个吃饱了的猴子,从我手上抢走了瘦子,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道。
马队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对老油子说:“欺压新收犯,这是不允许的,把耗子送到医务室去,完事以后让他去严管队。董启祥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出手那么重,你还以为这是在外面啊。”
小杰插话说:“马队,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不关董启祥的事。”
马队长瞪了小杰一眼:“这就对了,你去小号呆两天。”
“啊?凭什么?”小杰的脸有些黄,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煤球去。
“别叨叨,闹事儿的都得受惩罚,这叫整顿狱内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队上的水谁拉?”小杰冤枉得想哭。
“杨远,你过来,”马队长指着我对小杰说,“他拉,人家杨远干这活儿比你资格老。”
小杰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抢我的饭碗。”
董启祥笑得像一只情的老鼠:“嘿嘿,割肉割了骨头这叫……马队,就这样?”
马队长一个一个的往外推我们:“都走都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回去老实呆着,不老实马上让你们下队。”
回去的路上,董启祥忿忿地说:“下队还好了呢,谁愿意呆在入监队?捂得长毛了都。”
我问董启祥:“下队有什么好处?”
董启祥说:“纪律松,混好了减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马队看好我了,留在入监队了。”
“下队快吗?”给小杰收拾铺盖的时候,我小声问小杰。
“快,在这里‘培训’十几天吧,蝴蝶,等我,咱们应该是一批的。”
“没问题,”我把铺盖递给他,用力点了一下头,“下队以后见。”
看着小杰被两个值班的架着往楼下走,我莫名地有些难过,突然想到了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董启祥站在走廊头上的一抹阳光里,大声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我记得,那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在一天过的,这天我们下队了。刚吃过了早饭,马队长来了,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小杰。马队长让大家收拾好铺盖,在走廊上排好了队伍,把小杰推到队伍里,拍了几下巴掌说:“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是你们下队的日子,你们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厂的三大队,那是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属于整个劳改支队最好的大队,你们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受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我的心里轻松极了,终于可以下到队里了,那我就有时间申诉了。前几天,董启祥告诉我,他说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们河东区的,脑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几岁,人也很仗义,尤其难得的是,这伙计因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几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备申诉呢,你去了以后跟他联系联系,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兴许他可以帮你出些好点子……这个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队的吗?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听董启祥的意思,这位胡四很会抓理,像我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能帮我找出不少破绽来。我在脑子里想象出这样一幅图画:精瘦沉稳的胡四叼着烟卷站在我旁边,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沙沙”地写着申诉材料,远处是一行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喳喳喳,喳喳喳……
“杨远,”马队长讲完了话,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队以后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会上见到你。”
“放心马队,这个日子不会很远的。”那时候,我心高气盛,我相信自己会很快出狱的。
“注意,去了以后多给你爹写写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来过?”听他的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爹有可能来过。
“来过,我让他进来接见接见你,可他不,在警卫室门口蹲了一个下午……”
“别说了,”我退后两步,闪开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队我就给他写信。”
等候上车的时候,下雨了,风吹动雨线,乱蓬蓬的像雾。董启祥的脸像鞋底,看不出表情,他木桩般的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好象在说,别难过,咱哥们儿还有机会见面。我们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队的三中队,这是个管后勤的中队,有打扫铁屑的,有维修车床的,有保管仓库的,我被安排在了保养组,就是负责擦床子和定期给床子换机油什么的。中队长姓孙,是个矮墩墩的中年胖子,看上去很憨厚。他给我们训了一通话以后,就把我们带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直接开始干活。我的适用能力很强,三天以后,我就融入了这个新的“家庭”,跟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我盘算好了,等我爹给我捎点东西来,就去找胡四联络一下感情。我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好象总是睡不醒,擦两下床子就打一个哈欠。这天,他又在哈欠连天,我便让他歇着,我自己擦。他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满是油污是手摸了一把脸就走了。吃饭的时候,我出门叫他,他正在门口仰着脸晒太阳,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好象在做着一个有声有色的梦,脸笑得像在水缸里丢了一块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荡,口水老长,都搭拉到了地面上。我没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饭菜搁在他的腿边,用报纸给他盖好了,就在他旁边吃自己的饭。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间是一个栽满花草的花坛,花坛中间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三三两两的犯人坐在花坛沿上低声说话,不时有一两声调笑传过来,显得很无聊。
我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吗?一种悲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仰天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可能是叹得声音大了点儿,花坛边私语的人停止了说话,一齐向我这边看过来。我现,一个人很慌张地扭过头去。这个人神秘兮兮的干什么呢?我很纳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人想走,迟迟疑疑地往旁边挪动了两下脚步,我看清楚了,他是宋文波。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躲我,不就是因为他交代了我俩偷啤酒的事儿吗?这有什么?那种时候,谁也会这样办的,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文波尴尬地瞄了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我说,好小子,咱们又见面啦。他见我没有火或者当场质问他,红着脸拉我坐下,问我这些年过得咋样,为什么进来的?我简单跟他说了一下,他平静下来,笑着说:“哈,咱们到底还是折腾进来了。当年我是咋说的?我说嘛,就咱们这种玩法,早晚得进监狱……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怎么会为这点小屁事儿进来呢?你冤枉,我就更不用提了,我才偷了废品站几个废电机就判了我三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嘛。可也是,谁叫咱的手脚不干净呢?”
我揶揄道:“就为这个呀?当初你还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咱俩偷啤酒的事儿了呢。”
宋文波的脸又红了:“我不该连累你……交代余罪的时候我没顶住。”
我说:“无所谓,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就别怕人家追究……哎,你怎么真的当起小偷来了?”
宋文波舔舔嘴唇,表情显得很尴尬:“唉,一时糊涂呗……你还记得魏大郎吗?哦,记得,那就好。这不是魏大郎他娘脑溢血瘫痪了吗?人家他姐姐出嫁不管了,魏大郎没办法就在家照顾他娘。你想想,这几年生产队把地都分给个人了,吃不成大锅饭了,没时间种地,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那天他来找我,我俩喝了点儿酒,这不就犯罪了……他跑了,我判了,可怜他娘啊,唉,他娘可真不容易,一直病拉恹恹的……杨远,还记得魏大郎用自行车带着他娘,把你弟弟撞了的事儿吗?”
怎么不记得?那年的一天,我吃了晚饭领我弟弟在街上玩儿,前面有个卖糖葫芦的,我就让我弟弟在路边等我,我去给他买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我弟弟躺在地上抹眼泪,一个人在呵斥我弟弟:“小傻瓜,你是个聋子?我打铃铛你没听见吗?”我推了他一把,我说:“你咋呼什么?”他说:“伙计你不知道,我带着我娘去医院看病,这个小傻瓜在前面走,我刹不住车了,就打铃铛,他也不闪……”看着我弟弟满身的尘土,没等他说完,我上去就把他放倒了:“打铃铛算个屁!难道他不闪开你还要把他撞死不成?”他还要犟嘴,几个看热闹的人说:“你把人家小孩撞到了,人家还没找你的事,你反倒叨叨什么?”我弟弟的腿被他的自行车轮胎蹭去了好大的一块皮,我心疼极了,抱起他就往医院跑。上好了药,我让弟弟下来走走看,我弟弟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哥哥,咱们回家。”
我让他在这里等我,扯身就走,我要去狠狠地揍那个人一顿!在门口,我碰上了他,他的身上背着他娘,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撞了我弟弟的同时,他娘也从车子上摔下来了……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娘本来就有病,我是来医院给我娘看病的……你就别打我了。”
我帮他把他娘安顿下,抱着我弟弟就走了。我爹听说了这事儿,把我叫到身边唠叨了半宿,他说,凡事你得讲究个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这是不对的,男子汉不能干这样的事情,再说,人家也是个孝子。最后,他说到了林冲:“林冲厉害吧?可他为什么吃了大亏?好端端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他不做,倒跑去梁山做了强盗,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如果当时他忍着……”
我说:“林冲的故事我知道,高衙内欺负到他家门上了,他就应该报仇。”
我爹想了想,笑了:“这个比喻不恰当?那我给你说说武松的故事,武松为什么也当了强盗?他哥哥……”
我打断他:“你还是别给我讲故事了,我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爹说的也有他的道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把给我爹攒的买眼镜的钱给了那个人。
再后来,我经常跟宋文波一起去医院看望他娘。
那个人后来跟我和宋文波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就是魏大郎。
“文波,你一直在一中队吗?”
“是呀,三个多月了。”
“你们中队是不是有个叫胡四的?”
“有啊,那人挺‘鬼’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想认识一下……”
我俩在这里说着话,门口就有人吆喝了一声:“哪个**操的叫杨远?”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冲?我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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