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宫里都忙着祭祀大典的事情,吉日由钦天监定于正月初九,皇帝初八依照旧例入了斋宫,到第二日寅时,便起床更换朝服,由四阿哥弘历陪同,从乾清宫出发,前有先导,后有百官徒步随同。
清欢听闻弘历是与文武百官一起来回步行,何况回来的路上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听小魏子回来打探的消息,只说四阿哥回宫后偶感不适,在永寿宫里将养着,熹妃更是寸步不离地日夜照顾,自己不便去看望,心想他把出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谁知到了正月十四的晚上,小路子突然送了信来,说让她准备着,明晚等他参加完外藩宴,就接她一道出宫。还送来了小路子的腰牌和一套小厮便服。
云珠见了,亦吵着要出去:“我若不去,谁来保护格格呢?”可清欢觉得带她已是不易,何况再带一个云珠?不过,自从云珠来侍候她,她还从未跟她分开过,只除了三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有了四爷,格格便不要云珠了。以前无论走哪,格格不带着奴婢呀?”
清欢见她说得委屈,便道:“好云珠,你就体谅我这一回。你想要什么,我从外面带进来给你。北大街上的糖人儿,你要不要?”
云珠道:“格格,奴婢什么都不要,只要您平平安安就是了。”
到了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弘历从席上退了回来,换了一身玄色祥云纹长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夔纹的滚边,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皮貂帽,帽檐上有一圈银鼠毛压边,额前镶着一块月白色翡翠,愈发衬得面若冠玉,朗眉星目。
清欢早已经换好了衣服在储秀宫等着,今天晚上齐妃和霁月正好去慈宁宫陪太后听戏,弘历来花雨轩接清欢的时候,云珠早已上上下下打点好了一切。他见清欢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布马褂,一头乌腻的长发被细细地编成长辫,梳得油光水滑,再戴上一顶灰色瓜皮小帽,连这样粗陋的衣服竟也被她穿得俏皮可爱。只不过因为身形过于单薄,她就像被装进一个大布袋里。他笑道:“你这样子,倒真有些像我的小跟班。”
清欢嘟着一张小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倒好,尽管扮你的少爷,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身衣裳糊弄我。”
其实他知道,平日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小姐今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出门看灯,女孩子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唯让她这身小厮装扮,到底是委屈了她。便道:“不然,你扮成是我,我扮成小路子好了。”
清欢倒“嗤”地一笑,明眸皓齿,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响在他耳畔:“反正都是女扮男装,扮你和扮小路子有什么差别?”
云珠也道:“四爷定是糊涂了,守门的侍卫哪有不认识爷的道理?”
弘历这才带了清欢出了储秀宫,问她:“腰牌带了吗?”
清欢拍了拍腰上紧紧挂着的牌子,道:“带了。”
两人一路出了内宫,到了顺贞门口,小路子早牵了两匹马候着。弘历先熟稔地飞身上马,再回头向清欢伸出一只手。
清欢却努了努嘴,道:“我会骑。”
弘历这才想起在西北大营的时候,乌苏尔图曾经对他说过,小格格骑术是将军亲自教的,自然了得,她以前还有一匹心爱的小红马,一直养在大营里。
小路子跪伏在马边,本要“伺候”清欢上马,可清欢却只说了句“不用”,就见她一脚踩在镫子上,双手紧握住马鞍,另一只脚只在地上用力一蹬,便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回头向弘历粲然一笑。
弘历只觉得她眉眼清丽,脸庞白腻,真真就似一抹白月光,仿佛生出一朵花来。只默默地瞧着她片刻,方才道:“你今晚可不能再笑了。”
清欢诧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笑,别人都会看出你是个女孩子啊。”
“哦。”清欢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弘历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打马离去,消失在莹莹的月色中。
行至午门,侍卫将两人拦了下来,弘历并未下马,借着宫门上悬着的巨制纱灯,侍卫才看清来人是四阿哥,忙行礼问安。
弘历未多说什么,只回头看了清欢一眼,见她脸色苍白,许是有些害怕,便不动声色地向她点了点头,双腿轻击马肚,驱着马往前走去。清欢正要驱马,守门侍卫却忽然将她拦住,道:“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生,不知是在哪个宫里当差?”
清欢一急,差点开口说话,幸好弘历应变极快,只调转马头,替她答道:“这是我宫里的小路子,从没出过宫门,今儿我带他出去办些差事。”
“有腰牌吗?”侍卫问道。
清欢听了,忙在腰里寻牌子,可那牌子藏在她里衣里,牌子上的线绳又被云珠系了好几个结,她一急越发解不开,手心已经生出汗来。
正当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却听远处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弘历循声望去,见傅恒正带着一队守城士兵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银色绵甲,在月光里闪着冰凉的金属光泽,腰佩宝剑,挺拔似一枝劲苇。
见到弘历,他忙按剑下跪行礼,甲胄碰撞在一起铿锵有声:“当值宿卫富察傅恒,恭请四阿哥金安。”
弘历不妨在这见了他,自是极开心的,自从西北大营回来,傅恒领了职位,他们也只能在乾清宫里偶尔碰一次,但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他一手拿着条极细的花蟒皮鞭子,懒懒地抽在极厚的鹿皮靴子上,笑着说道:“得了,起来吧。”
傅恒起身道:“四爷此时出宫,所谓何事?”
“哦,”弘历轻咳了一声,方道,“有点事情……得带小路子出去一趟。”
傅恒转眼瞧着马背上的清欢,她本来正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这么多年不见,真的是认不出了,他突然看过来,倒吓了她一跳,只觉得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像猎鹰的眼睛。她连忙低下头去,心想被老熟人逮住,这下可完了。
可傅恒只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对守门的侍卫道:“没你们的事了,还不快给四阿哥开门!”
“嗻!”
沉重的木质漆红宫门“吱呀呀”推开,弘历在马上向傅恒默默地作了一揖,傅恒只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清欢出门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立在原地,他身后是金碧辉煌的殿宇,而夜色苍凉如水,他仿佛是被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浓黑的墨汁里。
她忽然就对他笑了一笑。马加速狂奔而去,她在剧烈的颠簸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不用看也知道,从小到大,她就没见他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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