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结束性的一巴掌打醒了沉浸在回忆里的二宝。二宝抬起头,这是老板娘每次训完人必定要来的一道程序,接下来,一定是要指派个活计给她,还是顶顶不容易完成的。
果然老板娘把一张长长的纸狠狠的拍在她脸上。
“去,把姑娘们订得东西都去取了,错了一样可仔细你的皮!”
二宝无奈的拿下脸上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日常用品和去取的地址,二宝只粗略的扫了一眼就知道了,不到日下西山她是绝对回不来的,估计今天的午饭和晚饭又可以给老板娘省钱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要倒起霉来,喝口凉水都要塞牙缝,二宝顶着大雨一路小跑的往回赶,原本不用这么赶,结果去最后一家成衣店取店里一位姑娘新裁的衣服时才发现衣服被店里的小伙计和另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的衣服弄混了,换回来费了好些的功夫,耽搁了回程的时间,待她打好包准备要走的时候,又赶上了这瓢泼大雨,本来想等雨停了再走,可是想了想店里老板娘柳玉今早上分明骂的意犹未尽的架势,二宝吞了口口水,还是和老板借了一个蓑衣和一大块油布,顶着大雨往回赶。
虽已是早春,可入了夜还是很冷的,二宝的身形在这雨中越发显得瘦小可怜,她出来时特意用了一层油布裹紧了背后背着的篮筐,然后将篮筐背在身后,又用了一层蓑衣盖住了篮筐和她自己,将篮筐护的严严实实,她自己倒是露了小半在外面。不过二宝不在乎,淋了她不要紧,若是淋了背后的筐里的这些东西,回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楼里的姑娘们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因为大雨的缘故,平时还算热闹的小街上稀稀疏疏的只见几个雨中飞奔的身影,二宝紧走了几步,拐进了一个小巷,准备抄近路回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却被前方一个黑乎乎爬在地上的影子吓得尖叫了一声。二宝初开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狗,被吓个半死。她逃难的时候,带着三宝曾被狗追过,那只凶恶的大狗,整整追了她两条街不止,还咬碎了她一只鞋。所以她现在看见大狗还是会心有余悸。可看着那黑影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的扑过来,二宝的胆子便大了一些,凑近了一看,原来是个人。
二宝拍了拍还砰砰跳的胸口,准备绕过去,世道这么乱,街边到处躺着因为饥荒而活不下去的流浪汉,碰见一个并不稀奇。
只是绕过去的时候,二宝听见了压抑着痛苦的□□声,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将身体死死的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抱住头,一只手的手按在地上,二宝看见那只按在地上的手的手指甲竟然生生的揭开了几只,大雨将那指尖流出的血水飞快的冲刷了个干净。
二宝吓了一跳,是什么样的痛苦才会让人可以生生的将手指甲都按出来?
二宝想了想,还是凑过去问了一嘴。
“你怎么了?”
那人并不回答,许是疼痛让他无暇回答,许是他也根本不想理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二宝犹豫了下,道:“前面不远就是个药铺,我叫了郎中来看你可好?”
前面确实有个药铺,二宝猜想,此人大概是在求医的途中体力不支倒下的。
那人还是不动,二宝又凑近了些,发现那人身上的穿着实在是连乞丐都不如,差一点就衣不蔽体了,雨水一浇,二宝简直都怀疑,下一刻那些破破烂烂丝丝缕缕的能不能顺着水流就流走了。
这样的人,全身哪有个可以藏银子的地方?二宝有些泄气,看来自己的猜想是错的。正想着,那人却突然有了反应,一把抓住了二宝蓑衣的一角,用力的往下扯。二宝惊退了几步,怕他会有什么不轨之举。结果却只见他抓着从二宝身上扯下的蓑衣胡乱的往自己的身上盖,二宝气不过,骂道:“你这个人,我好心要帮你,你倒来抢我的蓑衣。”
身后只裹了一层油布的篮筐和二宝都暴露在雨中,这雨下得太大,就算还有一层油布,二宝也怕这雨会淋湿了里面的东西,有心把蓑衣抢回来,又怕撕扯之下会弄坏了背后的东西,只好转过身拼命往迎春楼的方向跑,心里顺便郁闷自己今天出门怎么就没看黄历,遇上这么个倒霉日子,倒霉的人。
紧赶慢赶总算是回到了楼里,柳玉等了一天不见二宝的身影,本打算等她回来好好的骂一通,可看她淋成落汤鸡的模样,还是嫌恶的让她滚回自己的狗窝好好收拾收拾,免得淋得病了,还得她来掏汤药费。
二宝千恩万谢的回去柴房,去房里烧了一大锅水,偷了个大木桶好好的泡了个澡,泡到全身的寒意都退去了,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透着暖融融的热气才从木桶里爬了出来。在这个医药不发达的就是得个风寒都可能要人的命的古代社会,二宝对自己可是丝毫也不敢马虎。
泡完澡,二宝摸索着去床下,拿了几味药草,磨碎了,混在一起,照着洗澡水,细细的涂抹因为泡澡而褪去的脸上的黑斑。这几位药草她配出了类似前世里紫药水的东西,不过加了些东西改成了黑色,涂在脸上,几天都洗不掉。作为一名资深的小法医,虽然比不上专业的药剂师,可由于要不时的做个小实验,比对一下各种标本在不同药剂下的反应,二宝对各种药剂的调配也算小有心得,即使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要什么没什么的地方里,可弄点药草调配点小东西还是可以的。
柳玉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不把自己的脸毁得彻底一点,她也不敢在柳玉的脸皮子底下混日子。
那日的卖身葬母,她是故意的。
她的母亲早已经尸骨无存,父亲也失了踪迹,幸运的是,她带着三宝走到这个叫做颌城的地方就碰上了城里的富户在城外赈济灾民,二宝抱着妹妹抢了一碗米汤才救了她和三宝的命,然后她就进了城。她年纪小又瘦巴巴的,还带着个孩子,去哪里人家都不要,没办法,她只好把三宝托付给了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还膝下无子的老夫妻。为了尽快能混口饭吃,二宝盯上了迎春楼,她知道老板娘柳玉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在这个世道里,她每天都做着趁火打劫的事,派人出去找那些活不下去的有女孩子的人家,然后用极低廉的价格买进来,养大了,再做她的摇钱树。二宝把自己的脸画花,又在上面摸了一大把黑灰,然后就在柳玉经常路过的地方,卖身葬母。得了的银钱,她也给了那对儿收留三宝的老夫妻,只希望他们能待三宝如己出。
可怜的柳玉,自是不会知道,自己栽在了一个活了两世的小狐狸的手里。
倒了水,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的二宝却始终睡不着,那个抢了她蓑衣的人始终缭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闭上眼,二宝就总是能看见他按在地上的鲜血淋漓的手指。这样的天气,他带着那样的伤痛,活下来的几率是在是少之又少。许是前世里的职业习惯,二宝真的无法漠视一条生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流逝。算了,二宝坐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就当是为三宝积福,他若是还在原地,就救他一救,若是不在原处了,就算他没那个缘分,也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思。
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当二宝看见那个身影依然蜷缩在那里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那人依旧蜷的死死的,只是那手已经收了回去,他整个人都缩进了蓑衣的里面,仿佛这样便可以让他变的更安全。
二宝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去拉那蓑衣,里面的人却像被吓到了一样,拼命的拉扯着手里的蓑衣,就似这已经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个人手劲奇大,二宝用尽全力拉了几次,蓑衣都差点扯坏了,却半点也拉不动。
二宝没办法,将怀里揣着的用油纸包好的半个剩馒头小心的放在他身边的地上。
“这可是我的晚饭,我觉得我可是真的很够意思了。”
二宝真是觉得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她安心的拍拍手,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啰嗦道:“突然想起来,不对,你要是不小心死了,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这半个馒头?我看,你还是先跟我回去,我给你找个地方住,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好歹也能遮风挡雨,明天天一亮,你就该去哪去哪?”
那人微微了抬了一下头,二宝看见他披散的乱发下露出一只眼睛,漆黑的眼珠盯着她看了半响,那里面流露出的冷意让她无端端的心里有些发寒。
就在二宝差点决定要放弃的时候,那人终于动了,他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二宝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身体和她相比,有点高大,尽管他还佝偻着身子,将身体都尽量的往蓑衣里缩,她还是才刚刚及他的胸口。
那人不动,只是看着二宝,二宝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转过身,在前面带路。听着后面踉跄的脚步,二宝在心里想,他必定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即使是走得那样艰难,他也不想让她去帮扶他一把。
而那个人心里也在想,遮风挡雨,多温暖而熟悉的词。
于是,就在那个寒冷的初春的夜晚,一个小小的女孩带着一个满心伤痕的人,蹒跚在了铺满了凉意和雨水的石街上。
所以当很多年后,傲翔想起他一生中最温暖的画面,也不过是那个雨夜里,瘦小的人类女孩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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