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的街道越发显出暗巷的幽静,有细细的夜鼠在墙边窸窸窣窣,间或低低的虫鸣声时隐时现,夜色浓重,仿佛有什么在无声的逼近,又在急切的隐藏。
姜慈眉梢微微一扬,动人的桃花眼便带了复杂的笑意,他的手顿了顿,收回来,顺势滑过景玮的胸脯,轻浮而又肆意。
“有时候想想,还真得谢谢你这个弟弟,若不是他,如何会有今天的你。”
手指下的肌肤不动声色,沉静如潭,没有一丝颤栗和不满。
姜慈柔和的呼吸带着庆幸般的喟叹:“若——不是你,又如何有今天的我。”
他随着声音移过头去,轻轻咬了咬景玮的耳垂,另一只手按住他腰间那按在软剑上的手,眼眸暗沉:“想想,真是世事难料。当年那样的我,是我父王最看不上眼的儿子,谁能想到,现在连他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和我那个蠢姑姑不一样,放着养尊处优的齐国公主不做,到楚地去受那罪;和姜家其他人都不一样。甚至——即使是你一手扶植上来的,你当知道,我和你也不一样。”
“多可人的小贴心啊。”他站定身子,定定看着景玮,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这么一张高贵的脸,竟也有那般的体恤的一面——当觉得应该生气的时候,便生气,当觉得应该吃醋的时候,便吃醋,便像是在床上觉得应当呻~吟的时候,便呻~吟,比詹州最好的木偶师傅做的木偶还要逼真——”
此话一出,景玮眼眸一深,面上的所有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被水拂过一般,方才那欲说还休的一点不屑,一点厌恶,统统消失无痕。他看着姜慈,只剩下一张沉静冷酷俊美如面具的脸庞,花瓣形状的嘴唇柔和如斯。
姜慈微微眯了眼眸,直直望进他眼底去,无声的试探中,有冰凉的气息萦绕脊背,叫人不自禁起了薄薄鸡皮疙瘩。
“这才是我的玉蟾真人。”姜慈满意得笑起来。
他的手心翻转,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少了两根扇骨的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走了两步,顿住脚步,微微侧过白皙的脸庞,于暗巷中只能看到他眼底一片阴影,他似乎心情大好,嘴角扬起,复又举步而行。
待他的熏香和那巷口的随扈一并消失在巷口,渐渐回复死寂的夜色中如拨弦传来一声细细的窸窣响动。更远的地方,是细细密密的脚步声。
“出来吧。”低沉而冷淡的嗓音在夜色中叫人无声发软。
话音刚落,方才两人站的巷壁间的后侧暗墙上,一枚平整的影子缓缓生动起来,不留意时,像是茂密树丛投下的暗影,刺客一动,像是一颗被剥开的蒜瓣,整个影子都散发着淡淡的膻腥味。
“又想做蠢事。”景玮侧头,话虽是责备的,但是音调却听不见恼意。
黑色的影子此刻已经完全从暗墙上滑下来了,柔和的身影转过身来,娇俏玲珑,服帖紧致的衣衫显出女子傲人的弧度,竟是一个全身黑衣,连面上都裹了黑纱的人影。
此刻,她的脖颈上,一条碧绿的小蛇嘶嘶吐着幸子。
景玮目光看过去,那小蛇如同驯服的狸猫一般,敛眉低首滑进了人影的衣襟之中。外间的脚步声越发凌乱,隐隐听得拔刀之声,零落的残光间,只那一抹瞬间,看得一眼刺目耀眼的暗红,是宫中织物流转的色彩。
女人的头随着那柔软的蛇信一样温顺下垂。
“请公子责罚。”
“傻瓜。”声音似有淡淡的宠溺,女人的眼眸便有了流光溢彩的神色。
“都好了?”景玮又问。
那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倒了下去,闷声的拔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声,但是两旁的房屋安静如同诡棺,连犬吠都听不得半声。
“都好了。”女人的眼睛萤亮如星,但那样热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是莲叶上的露珠,留不下丝毫印记。
她欲言又止,踌躇片刻,缓缓低眉走过去,似乎想要帮景玮整理他的衣衫。
景玮的手轻轻一扬,一条玄色细蛇便抛了出来,落在黑影手腕上,利落翻转,如同精致的手镯。
面纱下的少女咬住嘴唇。
“现在还不到时候。”
“公子……”女人的声音微微颤抖。
“回去吧。”
“公子——佼公主也来了,对吗?”终于还是问出口,半是豁出去一般,不安的停顿。
景玮本已侧身的步伐顿了顿,点头:“她自己来的。”
“她现在并不知道你在楚宫。”声音微微一叹,“诸事小心。”
黑影的呼吸一窒,手腕上的蛇信嘶嘶颤动,拂过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疤和爬虫的牙痕。
“为公子做事,是苑儿的福气。”
“嗯,处理干净点。”他说完这句话,不经意转头间,看到不远处那酒楼临街的窗户,一个抱着奶狗的粉面小生正如梦初醒瞠目结舌的看着更远处涌过来的大堆兵士。
那狗从“他”怀里拱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头,忽伸长了鼻子细细嗅着,竟从衣衫某处扒拉出来一块烤鱼干。
“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吃吃……”他灵敏到极致的耳朵听见嘟囔声中,鱼干果断进了粉面小生的嘴。
她一边咬,一边深深又苦恼的叹了口气。
景玮再看一眼,折身掩进了黑幕中。
夜色,再次变得安静。
沉默的脚步已经从最外的暗巷尾靠近了影墙,两股势力有种不能细说的默契,双方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的拔刀。而在衣衫拂动的间隙,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嘶哑的唢呐。
女人一把扯下束缚的披风,露出裸露的手臂。
看见了。
十来个同样的劲装的黑衣男人,跃跃欲试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们手上的刀尖都在淌着热血,看不出不同,只能从鞋底窥出一丝不同,有楚国的千层布靴,也有齐国的皮靴。
突围而进的人,只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片刻的讶异后,零星几个齐国暗卫面露喜色,背靠背移向女人。
“苑姑娘!是你?!太好了!”为首的男人肩膀挨了一刀,几乎可以看见森森白骨,他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和希望,“有你在兄弟们就放心了!楚国的狗畜,一早就设了陷阱,借着找人的机会四处围剿我们……”
“连你们都来了?”
“公主,公主不放心——”那首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说道,“同僚一场,虽说现在各为其主,但是公主对公子的心意,与姑娘也是一样的……”
女人扬了扬纤细的长眉,方才那一点温顺消弭无痕,她的眼眸浮现淡淡的雾气。
纤腕翻转,绿色的小蛇复又露出。
那首领没来由的脚一软,便预备退开些,却不料撞上身后一个僵硬的身子。
“没长眼的东西——”他低声喝骂,但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那个身子僵硬的跌倒下去,紧接着其余几人,全部都一个接着一个跌倒下去。
他睁大了眼睛,待要举刀,却看见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细细的小蛇,而那还在涌出的鲜血已然变成黑色。
“你,你……”他倒了下去。
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讷:“公主的心意——一样,怎么会一样。”
剩下的都是楚宫的好手,暗红的衣襟像是某种诱惑,他们相互对了对眼色,便半包围的围了上去。
变故只是须臾之间。苑齐沉默站在那里,像冲锋的号角。无声的挣扎中,面带风霜的男人们一个个倒下,饮饱献血的细小爬虫迅速散开,龟缩到了阴暗的墙缝中。
而那兀自静默的女人手背山,一条红色小蛇将尖尖的蛇牙拔出来,流出来的却是黑色的血,浓稠如墨。
她靠在墙上,几乎虚脱般失力,浅浅深深的呼吸。
凡事皆有代价。便如以身饲毒。
她靠在墙上静静的休息,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子,柔弱飘渺如同一块阴影般飘进了巷子深处。
外面嘈杂声响起来的时候,唐大家的书还是没说到结局,这些说书人惯用的技俩,三言两语也可以渲染出一部五光十色的编年史来。
辛汇这一段书听得心头猫爪子挠心一般,连方才那两公子走了也没多看上一眼,正听得欲罢不能,却听唐大家声音渐渐低下去,她顺着唐大家的眼睛,如梦初醒般看到周围的茶客全都齐齐到了窗边。
不好的直觉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心头没来由一紧,有种可怕的预感,便悄悄抱着小傻狗挪到另一个更高些的位置,这一看顿时傻了眼。
火把通明的街道上,只看兵士林立两侧,为首一匹黑马上的男子,睥睨而前,面色如霜,而他腰间,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一把马刀突兀挂在腰间,火光之中,尚有斑斑点点的暗色血迹。
那怀中傻狗大约被辛汇急促的心跳惊醒,也没个眼力见,醒了便开始找吃的,左右一刨搜出个烤鱼干来,顿时狗眼放光。
辛汇咽了口唾沫。呜呼哀哉:“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吃吃……”她顺手取下鱼干,一口咬下去,咯嘣脆。
清脆的一声,明明那么远,辛汇却觉得那远处街道的男子竟像是听见一般,缓缓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四周的茶客叽里咕噜议论纷纷,有说混了奸细全城搜捕,有说外面着了火,也有说闯了大盗丢了宝贝,各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辛汇心里发虚,完了完了完了……
楚王可不是她那豆腐心的老爹,而她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儿,今儿要是被他捉到把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他这样子,保不齐憋着多大的火气:若是恼了她的不告而别?
——她便说都是那蠢马的错,傻不愣登跑了这么远。
难道是恼她抛头露面在此喝茶听书?
——她便说都是顺便路过来打听消息。
辛汇龇了龇牙,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她正打算缓缓从窗户退过来。
忽然旁边方才那八卦的娘娘腔猛地一声喊:“呀,是楚王,是楚王!”
他这么一喊,唾沫性子喷了辛汇一脸,那小玉儿立马展现自己超级护主的一面,汪汪汪狂吠起来,辛汇脑门一颤,正待要去捂它狗嘴,便感觉一道异常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她便如落枕一般脖子僵僵生硬地转过来。
窗边响起几人的呼唤:“楚王往这边来了。”
“快,快,二狗,去叫你姐姐过来。”
“张傻儿,去把你妹妹叫过来,穿,穿你娘过年那件花衣裳。”
“掌柜,掌柜!”掌柜已经拿茶水抹了头发,正滴溜溜的准备下楼去。
辛汇听见了马的嘶鸣,完了完了,她待要从另一侧溜出去,但是汹涌的人齐齐将她愈发推向前面,好歹抱住了根柱子,才勉强站稳身子。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她心底无声的呐喊,二狗他姐,张傻儿他妹妹,三姑六婆们,都快快来,最好围住他,把全年的胭脂都涂上,让他迷得晕头转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效果,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也没有人拜见,也没听见沉重的军靴声,辛汇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小玉儿感受到主人的紧张,紧紧贴在她身上,狗尾巴蜷缩起来。
又等了片刻,似乎人都走光了,辛汇正要偷偷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忽然看见柱子旁边竟然露着一双鹿皮靴子,老天爷!
那靴子不过距离她一臂之远,随着那靴子的出现,一股熟悉的紧迫气息扑面而来。
辛汇急中生智,两手直接在头上使劲几抓,头发立刻变成鸡窝,然后伸手使劲揉揉自己脸蛋,再咬咬嘴唇,在那靴子主人走到眼前的瞬间,她呜呜一哭,便扑了出去。
“王上……我,我找得你好苦啊……”
……
呃,这是什么情况……
晏隐目瞪口呆的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辛汇,脸庞殷红,嘴唇红肿,头发散乱……
楚王站在晏隐一侧,同样目瞪口呆看着扑出来的这个女人。
森严的卫兵已经将整个茶楼团团围住,所有的茶客和掌柜全数在楼下跪地听差,持刀的兵士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每个人。
从他在城东的道观里面看到那吊死的村妇开始,探寻到了姜慈和那个男人的消息,几乎顺水推舟一般,他大张旗鼓进了城,唯恐天下不知般堵住了所有的道路,借着寻人的机会大肆清除之前探知的所有的密探和细作,他名正言顺将这作为是佼公主今日无礼于楚王妃的代价,摆不上台面的借口和动机在双方默契的厮杀下渐渐分出端倪。
而在方才意外得知,姜慈和他的好哥哥都曾在这茶楼里,他便立刻前来,却不想,竟看到这个女人在这里。
他一把扯下披风,顺手一裹,将辛汇从晏隐的怀里拉了出来,扑头盖脸掩住她容貌。
“王上……”辛汇摆出十足的殷切盼夫归的痴情心酸模样,“您终于来了,呜呜,你不知道,为了找你,我鞋子都走烂了,又渴又累,刚刚想要在这里讨一碗茶水喝,要不是你过来,这一晚上,我真的……”她呜呜抽两声。
楚王看她模样,似乎真被吓到了,面容憔悴,嘴唇怎么肿了?好在衣衫尚且整洁,加之今日清扫行动斩获颇丰,心情尚好,便轻轻拍了拍她背。
这手一下去,他不由一愣,但是……怎么是男人的衣裳?
他的面色一变。
两人刚刚下楼,那掌柜膝行而前,手里捧着两个精致的餐盒。
“王上,这,这是这位公子点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热乎着呢,刚刚送过来。”
辛汇僵硬一笑:“王上,这是专门为您——们点的,这半夜过来,容易饿不是。”
楚王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辛汇恨不得锤自己胸口一棍:脑子被马颠坏了,鱼鱼鱼,不知道他见不得鱼么?
晏隐唯恐天下不乱,笑道:“哎,我最喜欢吃这个,平日难得有机会。”
手上的餐盒分量十足,晏隐不由道:“这样多,今儿包场了不成?”
那掌柜谄笑:“刚刚和这位王公子同桌的公子已经付过账,因今日出了新品,一并点了。”
“公子?”楚王温和转头看向那掌柜。
辛汇忙道:“就是坐一桌,连话都没说。”
掌柜自然也听出端倪,呵呵笑着,不应答也不符合。
“话都没说,就送你这么多好吃的。”披风下的手箍紧。
辛汇道:“兴许是看我可怜,所以随便打发我一点。”
她心里哀嚎,辛汇啊辛汇,今天脑子被马踩了吗?越说越不像话。
楚王低头仔细去看她那脸颊和嘴唇,眼眸深深:“哦,那你怎么谢别人?”
辛汇咽了口唾沫:“这,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有机会,便请王上赏他些金银珠宝便是……”
楚王微微一笑:“寡人觉得,甚好。”
辛汇跟着笑起来,笑到一半,忽自觉太过谄媚,顿时收声,楚王先行上马,轻轻一搂,便将她带上马去。
原本说好的微服顿时变成明目张胆的骑行踏马。
“这两天,你去大相国寺待两天。”
“啊?”大相国寺?要她去出家么?她自然知道有些在家做女儿作风不捡点的公女公主有被迫出家的,可是,可是……
“保太后身子不好,便去为她祈祈福吧。”
辛汇一时嘴笨,有意分辨,但是楚王什么也没说,若是不分辨,可分明却是被他误会了才是。
她闷闷咬住嘴唇。
楚王本安心骑马,楚都安静下来,这一次,多亏了那个愚蠢的佼公主,让他顺势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心中却也隐隐一丝后怕,若今日被虏走的不是那个农妇?
他垂下眼眸,侧脸吻了吻她的额角。
“放心吧,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不度不诚之人。不是让你出家,只是过去住两天,待我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再接你回来。”
这话明明哪里不太对,辛汇却不计较,松了口气。
却又听他说:“不过,今晚,本王倒是要好好听你讲一讲那位送鱼公子的事情。”
马蹄声踏碎的不止是宁静,还有无数张家姑娘李家妹妹的心,楚王,楚王果然是个断袖啊……
有了晏公子不算,连蓬头垢面的小书生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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