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游巡回到马车不久,寄白就拉着牟凉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神色比之前轻松了许多,让我看了不由一叹。这孩子,那么担心我吗?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游巡走过去摸了摸寄白的发顶,神色微微动容。
“游巡哥哥我跟你说……”寄白附耳,声音却还是传入了我耳中:“那个法师说师父的八字极好,必是多福多寿,长命百岁的人呢。”
我唇角一弯,眉眼安定。
终于到了八关的时候,又是五天之后。
我在车里昏睡,骤然惊醒,掀起车帘就看到了“八关”两个镀金的大字在城墙上熠熠生辉。我终于,终于,回来了。失去了一双腿,却到底是,回来了。
冰凉的东西落在我搭在车门的手上,让我一怔。
“主上,下雪了呢。”游巡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我满眼的笑意,雪安城的第一场雪啊,八关的第一场雪啊,到底是让我赶上了。
时间恰好。
进了八关,见了我的车马,两侧是整齐跪拜的声音。马车缓慢地行驶着,踢踏的马蹄声在一片寂静中尤为清晰。
“恭迎主上回府——”车帘之外,府门之前,已是百官齐聚。
我晃了晃神,一个天旋地转,已被紫零抱下了马车放到轮椅上。游巡早已撑着伞站在轮椅边,一如当年的小格。
然后就是齐齐的抽气声。
我不以为意地抬手:“都起来吧。”
“小城,这是怎么回事?”闻苏面色微白地冲了上来,扣住我的轮椅扶手。
我皱了皱眉,却实在是不方便摆脱他的掣肘,周身萦绕着浅浅的杏仁香气,“如你所见,本城主如今不良于行。”转头不再理他,浅笑着招呼群臣:“本城主不在数月,诸位大人都辛苦了。今日天气实在不大好,诸位大人先散了吧,若是伤了哪位栋梁的身子骨,本城主可是要伤心好一阵呢。”
这一群栋梁忙不迭地跪谢了,只余下闻苏,左子苌和紫怜。
我伸出手,朝紫怜笑:“紫怜。”
紫怜乖乖地走过来,蹲下身,乖巧地唤:“挽城姐姐。”
我捏捏他的脸,这孩子几月不见,越发丰神俊朗,甚至生出几分风流的味道,“紫怜长大了。真好。”
“小怜。”紫零缓步走过来,声音轻柔。
紫怜却是一瞬间抓紧了我的衣袖,不敢抬头看紫零。
“真是长大了。”紫零声音里全是对弟弟的疼爱,拉起蹲在我手边的紫怜,仔细打量,半晌笑了开来:“真不愧是我紫零的弟弟,这样貌以后八关的姑娘还不得挤破了头?”
“哥……”紫怜终于抬起了头,眼眸一贯的干净纯粹。
“哎。”只这一声,我就知道,别说紫怜对他曾仇恨深积,就算曾捅过他几刀,只一声哥,只这一眼的干净纯粹,紫零还是将这个弟弟宠得无法无天。
我敛了眉眼,看向左子苌。
这位年纪轻轻的御史大人眉眼间做少府时的散懒气度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胜券在握的冷沉。我缓慢地咧开笑容:“左大人近来可好?”
“勉强过得去。”左子苌的视线在我腿上绕了几圈,到底是没忍住开口:“主上,你这是……”
“南漠有豺狼虎豹,本城主出发之前左大人就知道的呀。不过本城主命大,还能站在这跟左大人说话。”
我笑得眉眼宛然,左子苌却更是一脸愧疚,愣愣地站在那里,表情悔恨非常。
“唔,外面怪冷的,你俩兄弟情深也进去再继续。寄白,过来。”我向从下了马就拘谨着不做声的小丫头招手。
“她是?”闻苏首先皱了眉头。
我拉过来寄白站在伞下,一一给她介绍:“本城主新收的徒弟,牟寄白。唔,以后就住在扑团阁吧。寄白,这是闻苏闻公子,这位是紫怜紫小将军,紫零的弟弟,那位是左子苌左大人。”
“见过牟小姑娘。”左子苌率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吓得寄白慌忙往我身边一躲。
“寄白还小,不必拘泥什么礼节,你们只当她是个平常人家小孩便可,别吓坏了她。”
“是。”左子苌应了,立刻热络起来,走过来拉寄白的手:“来,我带你去扑团阁。”
寄白转过头来看我,我噙着笑颔首:“去吧。左大人以前是城主府的总管,正好让他带着你转转。以后,是要在这里生活……”我一顿,唇角晕开苦笑。我如果死了,寄白还能继续住在这么?
“以后可是要一辈子住在这的啊。”左子苌接过话头,转头对站在一边的牟凉开口,“牟姑娘,主上要去前厅议事,我也带您一同转转吧。”
刚进了前厅,北轻城和北思睦就来了。
“父王来信,询问本王子与思睦归期。不知挽城城主的桃夭山祭天大典何日举办?”北轻城一袭青衫,一双眼眸如浓墨般。北思睦跟在她王兄身后,桃色襦裙,眉心一朵桃花妖娆妩媚。
我见过严瑕后已经对她十分有抵抗力,转头询问闻苏:“闻苏,你和童姑娘的婚礼定下日子了吗?”
“找风水先生算过,九天后就是吉日。只是你一直不回来,我们也没怎么准备。”
我颔首:“如今我回来了,就尽快地筹办着,童筱央父兄还在大牢,你便让掌管礼乐的大人多多帮衬。你的喜事过了,才腾得出人手筹办我的祭天仪式。”我转头看向紫零:“灼华台那边,你过两天赶去四关检查一下,你不在几个月他们必然怠懒。腊月廿三是顶好的日子,也恰是我生辰整五个月后。轻城王子参加完赶回北崖,指不定还能赶上新年之末呢。”
北思睦讥诮:“挽城城主把闻公子的婚事看得比自己的祭天大典还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心有不甘呢。”
“思睦!”北轻城转头怒斥,“休得无礼!”
“无妨无妨。”我摆手笑:“往常总跟思睦公主置气,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总听人说,北崖的十一公主才貌俱佳,德行更是天下女子争相效仿的温婉贤淑,因此每次看到思睦公主......的时候,本城主作为天下女子的一员总会质疑这天下典范。不过南漠一行,才发现以往那些都是谣传,本城主学习啊也是找错了对象,以后一定把思睦公主就当公主看。”
北思睦的脸瞬间就红了,我轻笑两声,啧啧,严瑕那不喜形于色的样,北思睦是半分也学不来啊。
“挽城城主说的是谁?”北思睦咬着牙关问我。
我瞥了眼她因妒忌涨得通红的脸,声音慢慢悠悠地飘出来:“西门湮城的一个姬妾罢了。啧啧,思睦公主的脸太红了,左边脸有点歪了哦。北崖的姑娘就这点气度吗?”
“挽城城主这么说,太看不起我北崖了吧?思睦固然不是天下最好的,北崖也一定有比那姬妾强的名门贵女。”北轻城瞪了一眼北思睦,说。后者听了这句话,脸色骤然惨白。
我大笑,半晌方止,声音犹带笑意:“轻城王子说思睦公主并非北崖最优秀的女子固然不假,但本城主今天说的人,容颜绝世必是天下难寻其右。”
“那是……?”
“严敷的后人。容颜与严敷九成相似,不知她担不担得起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
“严敷……那南漠王必然将西门湮城看得极重了。”北轻城慨叹。
北思睦听了“严敷”的名,脸色更是不好。
我颔首:“不错,我看此女非但极似严敷,神态更胜严敷的画像三分。”
北轻城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小城,你不是恨极西门湮城吗?为何还要帮他?”北轻城走后,闻苏问我。
我抬眼看他,轻笑:“我几时帮他了?”
“你费尽心思嘲讽北思睦,不过是为了引出西门湮城有位姬妾神似严敷,告诉北轻城西门湮城受尽南漠王宠爱。北轻城回去后必然会向西门湮城示好,更加巩固了西门湮城的地位,你不是在帮他是在干嘛?”
我点头,毫不吝啬地赞美他:“不错,闻公子思维缜密无人能及。”
“小城你以前不是——”闻苏温润的面色一白,声音痛心疾首的:“南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勾起笑容,编起瞎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也没什么,就是苏许扬痛哭流涕地让我好好对西门湮城,说西门湮城总因为我不高兴,啧,为夫君办事儿办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闻苏听了苏许扬的名字,脸越发的白,半晌才温雅地一笑:“早听说南漠储君与储妃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的确情深,不过闻苏放心,童筱央一定不比苏许扬差的。”我拍拍闻苏的手,轻松一笑,“唔,闻苏大喜,童家就放出来吧,等参加完你的婚礼,除了童筱央和童六公子,其余人世代不得入八关。”我仔细思考了一番,下了旨意。
尽然小格的死多半归咎于西门湮城,但不可质疑的是童衍南逼死了小格,既然已经把事做到这份上,那就这样吧。
“童衍南毕竟只是童家旁支,受了几个月牢狱之灾也够了,这样处罚整个童家,太重了吧。”闻苏对我的话微微蹙起了眉。
我冷笑:“闻苏,你以为我让他们留在八关,对你有半分益处吗?当初童家锒铛入狱,你从始至终没尽过半分力,童繁怕是早就对你心寒了吧?更何况,你即将要娶的那位,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与童家决裂了。”我抿了一口花茶,声音缓慢地总结,“所以,把童家放逐出八关,对你对我,都很安全。”
“游巡,闻公子不方便出面的话,你代他传旨。”我瞥了一眼一脸犹豫的闻苏,吩咐。
“是。”游巡应声,询问闻苏:“闻公子可还要随在下前去?”
“不必。”闻苏看向我,目光在我的双腿上顿了良久,才继续说,“小城,我回度苏院了。舟车劳顿,你好好休息。”
“嗯。你回去好好筹备婚礼,等闲下来我会亲自去看望你和童筱央的。你在城主府长大,婚礼也办在度苏院,必须礼节周全,否则我展家也会丢了脸面。”
“我知道。”闻苏点头:“过两天我会带筱央去祭拜两位先城主。”
“嗯。父上和爷爷在时,总说要为你选个门当户对贤良淑德的妻子,童筱央也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如今你娶了童筱央,他们也必然高兴。”我颔首。
“紫零,这一路上你也累了,你和紫怜都下去休息吧。”我摆摆手,“游巡,你也下去吧。”
紫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展挽城,你好好休息。”
我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细瓷的雪白茶杯,眸色深深深如许。
待所有人离开,我低声开口:“他们都走了,你出来吧。”
“城主早就知道老夫在此?”问渊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一派从容。
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品茗,“你怎么教导的我你自己清楚。”
“听城主的口气,南漠一行,不大顺心?”问渊对我的不敬丝毫不以为意。
我手一紧,瞳孔狠狠一缩,杯中的茶水霎时荡出:“你早就知道展殊就是西门湮城对不对?莫离村里那个陪着西门湮城的白胡子老头就是你对不对?”
“不错。”问渊利落点头,毫不避讳。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经离开你十六年,本就不应该与你再有亲情的羁绊。”问渊捋着胡子,波澜不兴的样子,“更何况,当初本就是我建议送他们离开你身边。”
“嘭!”我狠狠地将茶杯摔到地毯上,一声闷响,我声音恨极:“为什么?”
“展殊若是存在,城主之位必然交不到你的手上,如果你不是末代城主,后果你知道的。”问渊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冷笑,笑得嘴唇都在颤抖:“所以,你将我的哥哥,我的母亲赶去南漠,让我的父上抑郁而终,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如果不是你,我哪来的命犯孤煞!”
“城主,这是你的命。老夫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但再回到当年我仍然会让先城主赶走展殊。”
我讥诮地看着问渊声音悲凉又疯狂:“仍然?呵,多忠诚的词啊,你仍然的时候,想没想过会有多少人因为这个与最爱的人天各一方甚至天人永隔!好一句仍然!”
“城主!这件事,也是你爷爷授意的!”问渊面沉如水地喝出这句话。
我一怔,再说不出话来。
“展殊去南漠做储君,以后主宰南漠的人身体里会流着展家的血,你是末代的城主,日后统领雪安城的依旧是纯正的雪安城人,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问渊缓和了口气,“你爷爷穷其一生为了什么你该知道,你若是懂事,就不该再执迷于这件事上。”
“不应该……他是,我哥呀……”我眼睫上沾染了晶莹的水珠,闭上眼,刹那间潸然泪下,“夫子,你没有看到,他摘下面具后,那是怎样一张苍白的脸。他在南漠十六年,都没有见过阳光。他日日夜夜恨着爷爷,恨着父上,恨着我,可当他终于来到我身边,有那么多机会悄无声息地杀死我,他却保护我,帮我夺回权力,看我出门穿的少就到处找我。
“夫子,如果将心比心,我看着爷爷在我面前死去的时候那么难过,他看绫挽死去的时候也该很难过很难过。”我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可是,爷爷的死只是一瞬,他却是看着绫挽,血瞳之毒一点一点发作,一点一点,在所有人无能为力的注视下走向死亡。夫子,你想到这些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的心疼吗?”
问渊张了张嘴,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低着头,抓着轮椅,泪水打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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