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最近很爱做梦,梦见少年时的顽劣事迹。其实我现在还是个刚刚及笄的丫头,却觉得仿佛活了几生几世那么长,那么倦。
梦见很小的时候不能独自去莫离村祭拜绫挽,爷爷就在绫尘轩设了一个灵堂。
爷爷从来不许别人陪我祭拜绫挽,那么小的我一个人跪在冰冰凉凉的玉石上,周围的空气也是冰冰凉凉的。那个地方,从有了零星记忆的四岁开始,我跪了三年。
小时候犯错,爷爷也是罚我去绫挽灵堂前跪着,倒不是说他希望激起我一点对早早过世,连模样都不记得半分的母亲的愧疚之心,只是想让我去体味那冰冰凉凉的周遭。
但通常不过半天,爷爷就又会心疼地派人把我从灵堂里抱出来——他自己是从来不肯踏入绫尘轩半步的。而我,又从来不肯除展格外的下人碰我一下,耍起无赖时爷爷便总要用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诱惑我出来。
直到爷爷过世,我在绫挽的灵堂前跪了九天九夜,昏死在冰凉的玉石上。从那之后,我便再没踏入绫尘轩半步。
绫尘轩不是我对绫挽的记忆,是我对爷爷的记忆。
“让你总是这么惯着他,惯出了一匹狼吧?”紫零倒了杯水递给我,一脸嫌弃的模样。
我耳边犹在回响那句“绫尘轩被闻公子毁掉了……夫人故居绫尘轩被闻公子毁掉了。闻公子说主上既然毁了夫人的墓穴,想来也是不愿意看到夫人的故居。”又想起我跪在绫挽灵堂前,爷爷站在绫尘轩门外拿着核桃酥诱哄我的模样,我背对着绫挽的墓碑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墓存亡由我决断的模样。记忆忽然被一起拉近,近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一时间怔怔地不答话。
“展挽城!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这个地步还要护着闻苏!”紫零气恼地大声吼我。
我揉揉眼睛,麻木地回答:“我护不护着他关你什么事,拆的是我娘的故居又不是你娘的。”
“你!你迟早要被闻苏连带着你展氏家业一起拖入地狱!展挽城我告诉你,今天是绫尘轩,明天就是先城主寝院,后天就是展氏祠堂!”紫零一摔杯子,声音清脆刺耳,让我蓦然惊醒。不过是一场梦。
入眼处简朴至极,连帷幄也是没有的,似乎连个客栈的中等客房也比不上。
我皱了皱眉,轻喊:“展格。”
身着粗布衣服的展格推门进来,一身寒凉的水汽。
“主上。”
我撑起身,问:“这是哪?你怎么这副打扮?”
展格扯了扯身上质地粗糙的布衣,说:“这是紫大人和修筑灼华台的人借住的村庄。属下从您来时遇上大雨,衣服湿透,故向村民借了一件衣服。”
我点点头,“紫零呢?”
“外面在下雨,所以没办法修筑灼华台,紫大人闲着无聊,在和村民玩骰子。”
我掀开被子下床:“我去找他。”
紫零正坐在制作粗糙的木椅里,笑容散漫,唇色苍白。看见我,笑着挑眉:“醒了?看来牟姑娘的医术果然胜过城主府的庸医。”
“牟凉来了?”我四下看看,没见到那鲜艳的一袭红衣。而且走前我明明……
紫零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别找啦,没来。展格半夜去岚山取的药方。”
我点头,看看周围眼光好奇地看着我的村民,自我介绍:“我姓成,是紫零的一起长大的朋友。”
离紫零最近的老头笑眯眯地开口:“看紫大人对姑娘的在意程度,和姑娘通身的打扮,就知道身份不凡了。”
我微微颔首致意,在紫零身边落座。
“诺,会玩吗?”紫零拿起骰盅在我面前摇摇,很简陋的木质骰盅,和北轻城的陶瓷骰盅是天壤之别,却别有一种故我的精致。
我点头。
“咱们继续,权当多加了一个人。”紫零摆摆手,甚是自然地招呼围坐在圆桌边的村民,眉眼都是跳动的神采。
依旧是赌大小输了喝酒的玩法,酒香扑鼻,清冽醉人。我总想着大醉一场忘掉闻苏毁掉绫尘轩的事情,但却偏偏手气该死的好,一滴酒也没沾到,就看着身边紫零脸色一点一点由苍白变得有了色彩,色彩一点一点加深,最后醉倒了。
我不由勾起唇角。莫名的,在知道绫尘轩被毁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竟是因为紫零在我面前醉倒了。
“快来快来,成姑娘,紫大人你们押什么……咦,紫大人酒量这么不济啊。”一个年轻男子用力摇着骰盅,笑得一脸豪爽。
我答:“他已经输了四十三回了,按照你们这输一次半个海碗下肚的量,他大概已经喝了七八坛了。”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我扬声招来小格,行了个拱手礼:“紫零醉了,我扶他回去休息,先行告辞了。”
“等一下!我也要去!”说话的是屋子里除我以外唯一一个女孩子,似乎是之前跟我说话的笑眯眯的老头的孙女。
我蹙了蹙眉,问她:“你是谁?你去干什么?”
“我叫衍南,我要去照顾紫大人。”女孩子毫不客气地回嘴:“你又是谁?凭什么让你那个连件衣服都没有的小厮抱着紫大人尊贵的身体?”
连件衣服都没有的小厮……她说的可是本城主最得力的侍卫,雪安城排名第三的佳公子,八关首屈一指的人物啊。
身边小格已经攥紧了拳头,似乎是想把紫零的身体丢到那个叫衍南的女孩子的脸上去。
我拍了拍小格,让他先带紫零出去,才回头看着衍南笑:“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呢?”
“紫大人修建灼华台的时候都是住在我们家的!”衍南很是骄傲的样子。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良久之后才徐徐开口:“这样啊……不过真是不巧,灼华台就是为我修建的呢。”
我看着一屋子的人变了脸色,又笑了笑:“所以……即使我现在让一头猪来驮紫零出去,也是有资格的。”
“咚咚咚。”敲门声极有规律地响起。
“进来。”我窝在塌上看书,以为是小格送香茗进来,头也不抬地招呼,“放在桌子上就可以了。”
“扑通”一声,我转眼望去,跪在简陋的屋子中央的竟不是小格,而是那个衍南的爷爷。
我合起书,笑了笑:“跪着做什么?”原本寻思着揭开了城主身份就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我才是。
“草民是来请罪的。”老头笑眯眯的神色不见半分,眉眼恭敬:“衍南少不更事,冲撞城主,请城主恕罪。”
我挑了挑眉,很是稀奇地问他:“本城主为什么要饶恕她?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就算本城主一开始化名成姑娘,不曾显露身份,但是和紫零相熟的都是名门贵女,她这样说话,大度的不和她计较,小气的你这个村子怕也是要毁了。”当年解决掉李三和他爹的时候,我也不过是六岁的年纪,谁来跟我说我少不更事?
老头的脸色白了白,似是无言以对。我也不说话,接着低头看书。
顶撞城主的过失,再有什么理由,也是辱没城主的过错,总是要有人承担。衍南既然少不更事,不知道主动承担,就让教育她的人来代劳吧。
似乎过了很久,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让我进去!”
“姑娘请回,休得放肆!”小格冰冷低沉的声音随后响起。看来衍南下午将小格气得不轻,让一向好脾气的小格也会这样训斥人。
不过也对,我和他都是从小在城主府的大树下锦衣玉食地成长,我是至高无上的城主,他就是我的左右手,除了紫零偶尔的调侃,哪里受到过半点委屈。没成想出来一趟,便被个黄毛丫头羞辱。
我弯了弯唇,才扬声开口:“小格,让她进来吧。”
“展挽城,你凭什么罚我爷爷跪下!”衍南很直接地开口,手指直指我的鼻尖。
小格伸手将衍南伸出的手臂反绑在她背后,怒喝:“放肆!”
我皱了皱眉。若是凭心而论,单是衍南刚刚的一个动作我就很想把她拖出去砍掉手指了。除了紫零,似乎还没有人敢直呼我名讳,对我不敬至此的。
“衍南!还不跪下请罪!”老头很是恼恨地往下拽了拽衍南。
衍南声音尖锐:“你干什么!她是城主就很了不起吗?就要你给她跪着?若是投生在寻常百姓家,她只怕早就饿死了!”
“你也知道出身很重要。”我站起身,俯视着被小格压制着和老头拽着跪在地上的衍南,低低叹息:“童衍南,如果你不姓童,你只怕也早就被我拖出去大卸八块了呢。”
本就脸色苍白的老头,或者说是童先生,脸色更加的苍白:“城……城主,您怎么会知道?”
我笑了笑,开口:“很简单啊。惊地酒可不是谁都能喝得起的,之前玩骰子的时候暗中做了手脚让我赢,不让我喝酒,就是怕我尝出来其中端倪吧?”
千金难买千金斛,天地弗如惊天地。便是夸赞我的千金斛和衿姑娘的惊天酒和惊地酒了。且不说我的千金斛如何难买,衿姑娘的惊天酒也是只供应雪安城极上层的人物的。惊地酒虽然没那么稀有,不是七八关间城主府一带的世家名门,也是不可能得到的。如今的童家家主童大人虽然没什么威望,童家却是个实实在在累世公卿的上品仕族。
我虽能酿千金斛,却是独独钟爱惊天酒,和惊天酒配方相似的惊地酒自然也是一闻便知。紫零虽出身世家,但是不爱杯中之物,只全当做饮水一般,普通雪安酿和惊地酒在他口中也是没什么区别的。
童老头脸色越发苍白如纸,缓慢开口:“不想城主在酒上的造诣越发深厚了,但仅此一点,也是不足以判断我是童家人的。”
“二是……你身上有一股杏仁的味道。”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开口:“你身上一定有闻苏的笔墨。”
那是小时候无数次闻到的味道。小时候我偏爱杏仁,但雪安城并不盛产杏仁,即便是堂堂少城主,也是很难吃到的。
每次在闻苏的房间闻到这股味道,总是会疑心爷爷偏心给他吃杏仁不给我吃,总会惹来爷爷一顿笑骂,说我天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长进。
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闻苏不喜墨香,总会在磨墨时加一些有杏仁味道的艾草,能削弱过于馥郁的墨香,也有助于提神静气。这种习惯独一无二,这股味道也难以忘怀。
“闻苏的势力大多在岚山,其余便是在童家。”这也是北思睦来找我要嫁给闻苏,我不答应的另一个原因。童家不会无缘无故倾向闻苏,当然是因为看中了闻苏。
有了北思睦相当于拥有了强大的外援,得了苏许扬便是整个宿星城的势力,娶了童家大小姐相当于得了雪安城名门望族三分之一的支持。尽管苏许扬已被我扔出局,但余下二人更是一道难选的题。
“世族大家总会有旁支隐于山林,大多都过着远离权力中心的安逸生活。不过……童先生似乎就不是这么想的。”我扯扯嘴角,有些嘲讽地一笑:“所以为了童衍南的美好未来,你就联络上了闻苏,监视于我。”
童衍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爷爷,一直只是个山野樵夫的爷爷。
“城主果然才华高绝,聪明过人。我是当今童家童大人童繁的堂叔,单名一个微字。”童微看着我,收敛起恐惧和卑微,气息宁静:“不过,我并不是监视城主,而是照顾城主。只是……衍南不懂事,反倒给城主添了晦气。”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瞟了一眼童衍南:“童衍南,你听清楚了吗?若不是看在童繁的面子上,你现在啊,说不定正在地府排队呢!”
童衍南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声音尖锐依旧:“我凭什么要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光!你愿意怎么处置我都可以,让我爷爷起来!没听到他说他是照顾你的吗?唔!”
小格终于没耐力忍受童衍南,随手扯下一块布塞进了童衍南的嘴里。
童微身子颤了颤,最终什么也没说,接着笔直地跪着。
“小格你干什么。”我很是不满地对小格斥道。
小格一愣,抬头似是迷惑地看着我,“主上?”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吗?”我慢悠悠地接着说:“堵人嘴巴这种事情,用你亲自动手吗?而且不用上等锦缎,不是辱没城主府的尊华形象吗?”
“……属下受教。”小格低头恭顺地应着。
童微看了一眼身边满脸羞愤得通红的童衍南,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开口:“这是闻公子传来的信,请城主过目。也请城主看在闻公子的面上,放过衍南吧。”
杏仁的味道传来,我抚过柔软的宣纸,残留着的墨香一点一点袭入鼻尖,我似乎能看到闻苏提笔时似笑非笑温文尔雅的模样。
信很短。
“小城,不要任性,回来罢。”
我闭上眼睛,指尖深深蜷起,抠破了信纸。总是这样。他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却不知道我在八年前就已经不一样了。
“童衍南以下犯上,知错不改,其罪当诛。”我睁开眼睛,声音已经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不过,童微替闻苏传信于我,也算小功一件。但是功不足以抵过,从今天开始,童衍南就在院子里跪着吧。小格速给童繁传书一封,他到之日童衍南才可以站起来。哦,对了,让他带着一匹上等锦缎来。”
“属下领命。”小格立刻提着张牙舞爪的童衍南向外走去。
童微脸色不忍,“城主……”
“犯错就是要受到惩罚的。她不跪,就是你跪。本城主不介意谁来承担这个惩罚,但一定要有人来承担。”我坐下继续看书。
“如果没事就出去。”我瞥了眼仍在跪着的童微,皱皱眉:“小格,一会洗一下地。”
“是。”小格的声音从门外清晰地传来。
“城主,童微最后只想说一件事。”苍老的声音似是含着无尽的悲哀:“闻公子虽是满腹谋略,但绝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
我眨了眨眼,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开来:“童微,你想向本城主效忠吗?说了这句话便是等同得罪闻苏和童繁,从今往后,你若是想让你儿子、孙女出人头地,就只能倚仗本城主了哦。”
“童微明白。”童微眼中划过黯沉和深深的无奈和哀伤:“不过,童微不是想让犬子出人头地,而是——童微!”
我一愣,童衍南如今都十七八岁了,童微怎么说也得四五十了,就算有童家人的身份在,血缘早就淡薄,哪里帮的上什么?况且童繁偏向闻苏,童微又刚刚这样说话,童繁岂能容他。换个角度说,自从八年前老臣大多退隐或是死掉,现在雪安城是少年才俊的天下,这样一个老人初入权利漩涡,实在是毫无前途可言。
童微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深深俯首:“犬子有疾,已然疯癫。童微不求其他,只要保犬子一世平安,衍南寻得好人家嫁了便可。”说着他似乎笑了一下,才继续说:“城主也许疑惑,觉得避居山野才最是平安。但是,前日,一名年轻男子挟持了犬子,以此威逼,让童微进入城主府为官。”说到这,童微似是疑惑,“也是他,教给了我联络闻公子、吸引城主注意的方法。不过,出现衍南的事,实属意外。”
我瞳孔缩了缩,“刚刚那句说闻苏不是忠臣的话也是他教你的?”
“是……”
我一甩衣袖,有些莫名的恼怒,“滚出去跪着!童衍南欺我,你童微也敢听无名人教唆对第一公子不敬!”我揉揉眉心,朝外面怒喝:“小格!过来把童微给本城主拖出去和童衍南一起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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