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谣天阁顶端,黑色的缎带缠绕在头上,覆住了鲜血汩汩流淌的眼眸。
刚刚在用早膳时,北思睦说,“挽城城主身中血瞳之毒多年,如今已经毒素遍布五脏六腑,彻底发作之日多则两三年,少则四五月。展家无后,挽城城主能将展氏几百年的基业托付的人,唯闻大人一人。而北崖开出的条件就是,思睦成为他的妻子,未来的城主夫人。”
北思睦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时,房间内刹那间甜香涌动。温热的液体迅速漫上眼眸。
我就知道了,北思睦不单有一双能刺激到我的盈盈美眸,还有诱我毒发的□□。
那□□,能让我半个时辰内失血而死,雪安城主殒命,展家无后未立储君,雪安城就会就此大乱,闻苏再得民心,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做城主,强行入主城主府就是谋权篡位的罪名,雪安城将危矣。
我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可以不顾展氏一脉从此消亡,但我决不能容许雪安城覆灭在我的手里,覆灭在姓展的手里。
展氏可以输给雪安城的任何人,城主尊位但凡是雪安城子民,有能力者都可以抢去,但决不能落到旁国手中。
北思睦的条件啊……
“血都流到地上去了,还发呆呢?”身后的声音清朗悦耳。
我猛地回头,扯下蒙在眼睛上的黑色缎带,看向来人。是紫零。
我攥紧了手中的缎带,想着怎么圆过去我眼睛上的红色和滴答着红色液体的缎带,却听到那如琴似瑟的声音再度响起:“别装了。”
“你中了血瞳之毒对不对?”紫零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八年前,你回来之后的一场大病,其实就是中了血瞳之毒对不对?”
我转过身,看向楼阁下的满城繁华,什么也说不出来。
紫零站在我身后,执拗地要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我实在是不习惯一贯笑容散漫举止风流的少年,这样执拗地看着我,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让人心酸的决心。最终缓慢回头,将整个身子薄薄的重量全部靠在红木栏杆上,看着他问:“北思睦还是北轻城告诉你的?”
“是思睦公主。展挽城,是不是如果她不告诉我,你打算瞒着所有人直到你有一天悄无声息地死掉?”紫零扣住我的手腕,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手腕处传来细微的疼痛,我偏过去头,看向一批又一批的锦衣玉带的人走进了宣事阁。
“紫零,你看那些人,”我扬起唇角,一天比一天苍白的手指指向宣事阁内聚在一起讨论事宜的达官显贵们,站在他们中间的雪衣少年,不着官服,威仪自成,“他们是雪安城的精英,雪安城最优秀的存在,也是雪安城最脆弱的人群。八年前,因我之过,剩下的最后一批勇敢果决的老臣也死尽了。现在剩下的,再也经不起一点打击。”
“可是你还有我,还有展格,还有闻苏,完全没必要……”紫零低吼着。
我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紫零,如果我告诉你,北思睦告诉你我中了血瞳之毒,让你急急忙忙地来找我,就是因为北轻城怀疑我们的君臣反目,而你就这么愚蠢地中了他们并不高明的计策,让昨天我们的努力前功尽弃,你还会觉得你能成为我强大的后盾吗?”
紫零眸中汹涌着的明亮霎时熄灭。
我闭了闭眼,继续说:“你看,你尚且如此受不了打击,更何况其他人呢?雪安城上下唯有闻苏能帮我一把,可是他身份名不正言不顺,我除了在死之前替他铺好路,又有什么办法?每次我跟你说你都不爱听,紫零,你告诉我,你有本事你就告诉我啊,我如果将我命不久矣的消息传了出去,你告诉我,你们这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除了天天哭丧还能干些什么?”
我抓住紫零上等锦缎制成的锦衣的衣领,这么多年的一个人默默的难过忽然被除掉了枷锁,全都从心底呼啸着湮没了我,我冷笑着盯着紫零:“你看,你只会沉默,你什么也说不出来?紫零,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是。我没有资格。可闻苏呢?他凭什么这么得你青睐?他在外九年,你好的时候,你不好的时候,他都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凭什么你要将城主尊位传给他?死之前都要这样费心地为他筹谋!我什么都做不了,他能吗?他现在只怕连你身中剧毒都不知道!”紫零用尽气力向后退想要挣脱开我的手,声嘶力竭地朝我怒吼,暗淡无光的眼中满是交错的血丝,“你跟我说他能帮你,那你倒是告诉我他帮你什么了?北思睦提出的那么优渥的条件,代价不过是让她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下嫁给闻苏,这你都要犹豫几分怕让你这九年来心心念念的闻苏过得不好!展挽城,我求你告诉我,闻苏他凭什么得你如此优待?”
一步一步的后退中,随着紫零尾音的结束,他自己也就这样毫无美感地落下了谣天阁。连带着一直抓着他的衣领不肯放开的我。
我们之间果然不适合吵架。正如我们曾经抢一个鸡翅,结果鸡翅掉在了爷爷最喜欢的画卷上,我和紫零双双被罚在青石板上跪了一个时辰;正如我和紫零因为一个厨娘大打出手,结果厨娘在我们打架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正如现在我们浸泡在谣天阁下的沐凤池中,被摔得晕头转向。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年先祖修建谣天阁时在阁下造了个沐凤池,还有这样一个用途。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紫零正躺在我斜对面的美人靠上,笑容散漫地看着我,眉眼多情,顾盼风流。
“怎么不回你府上?”我撑起身子,习惯性地摸摸眼睛,没感觉到有血迹,才放下心来问紫零。
“我在等着跟你道歉。”紫零笑得星光璀璨:“展挽城,我们和好吧。”
那个半个时辰前还满眼死一般的沉寂的少年,对我说:“展挽城,我们和好吧。起码,你的眼睛不会为我流血,那就足够了。”
那就足够了。这个打小就陪伴在我身边的少年,在我一天天减少的生命中,我还有什么理由和他计较那些谁也说不好的国家大事。
那是从小陪在我身边,即便冒着回家就要挨打的风险也要陪我的紫零。我有什么理由去那样残忍地伤害他?
年幼时,我喜爱杏仁,除了因为不常吃到,还有几分幼稚的攀比之心,闻苏身上常有杏仁香气,便觉得自己也不能少了去,便日益喜食。待年岁渐长,闻苏远游,又日渐厌烦,反倒爱上了红绡坊的核桃酥。
那时我已因血瞳之毒闭门不出许久,好不容易症状轻些,趁阿凉和小格南下寻药,偷偷溜出城主府,到红绡坊听曲。快到红绡坊时,却不知与谁相视,突然毒发。
我便是在血眼朦胧中摸索进了红绡坊,又跌跌撞撞扑进了一个雅间,正巧看到紫衣少年斜倚在美人靠上,眼前的舞姬身姿曼妙,随着琴曲悠然地打着节拍,呷着温茶,羊脂玉般的手拈着一块核桃酥,惬意至极的模样。
那紫衣少年右手清茶饮尽,左手却慢腾腾地将核桃酥放了回去,笑得无奈:“莫娘,将茶点给我装起来吧。”
“紫大人不喜欢奴家去换就是了。”莫娘连忙吩咐旁边的姑娘去准备其他的。
那紫衣公子却摇头,笑容微苦:“不必了,将这个用食盒装了,我待会带去给那个小祖宗。”
“啊……是,”莫娘与我也是相熟,知道常来的也只有我这位特立独行的小城主,忙装好核桃酥,笑,“那位许久不来,奴家也想念得紧。来往的贵人都说那位抱恙,却只有紫大人有心,知道给那位带些什么。她最喜欢衿娘子家的酒,紫大人可别忘买些一并带去。”
“她正患病,不能再纵着她饮酒了,待她好些,与她同来,莫娘可别忘备齐。”紫衣公子笑意温存,满眼暖意。
我早已忘记是如何回府,只记得躺在软榻上吃的核桃酥是人间美味,站在榻边的人也是人间绝色。
正如今日。
小格端着水盆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是我们两个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美人靠上面对面猜拳的场景。
“不玩了不玩了,再玩我紫家家产就没了。”紫零一甩手,招呼小格:“展格,去把仙音坊的千乐姑娘给本公子请过来弹琴。”
“紫大人,这是主上寝院……”小格满眼无奈地向我求助。
我弯了弯嘴角,说:“牟凉弹得一手好瑟,天地为之动容。听完她的瑟,其他琴瑟之音大都难以入耳。还是去请销金楼的依舞姑娘来吧。”
“主上,属下的意思不是千乐姑娘琴弹得不好,是说这是城主府,不宜有歌舞坊的人出入。”小格扑通一声跪下,面色涨得通红。
我分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点头:“有道理。不过你跪下干什么?你的地位也不逊于紫零,他在那躺着你在这跪着像什么样子。”
“属下不敢与紫大人相提并论。”小格刚刚站起,说着又想跪下,听了我的话却又不敢跪,表情极是丰富。
我看着好笑,忍着没说话。紫零却是摆摆手,毫不客气地训斥小格:“瞅你这样哪有一点男子汉气度,这些年在展挽城身边一看就没少挨欺负。”
“没有的,主上很好……”小格荞麦色的脸庞愈发的红,看起来分外喜人。
我咳了一下,强行压下涌动的笑意,小格哪点都好,只是太过羞涩,面对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紫零只有挨欺负的份。
“主上,紫老爷派人来接紫大人回家。”门外响起了禀报声。
我说了句知道了,命还浑身僵硬地待在原地的小格送紫零出去,并将赐给紫零的许多上等药材一并送回紫府。
紫零虚弱地由小格扶着站起,但眉眼间已经恢复往日的张扬风采,回头看着我挑眉:“展挽城,我从明天开始去桃夭山修建你寿宴用的灼华台吧?闻大公子一回来我就浑身不舒服。还有你那个什么苦肉计我可消受不起了。”
话毕不等我回应就靠着小格扬长而去。
我唇角弯弯地斜躺在软软的床榻上,盯着门口,笑容一点点扩散,又一点点变凉。
伸手摸着床沿的机关,咔哒一声,一个冰凉的物体落在了手心。
汉白玉质地的长方形盒子,在岁月的锉刀下已经全无棱角。上面一排排细密却深刻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雪安城建城之日起就流传下来的长匣。每一代城主都必须用祖上流传下来的刻刀在汉白玉长匣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男子单字,女子双字。长匣上再无位置刻名字之时,就是展家覆灭,雪安城要另觅新主之日。
相传,名字所刻不深者,汉白玉不显;不用祖上所传的刻刀者,汉白玉不显。但是,即便如此,原本只能刻下不到一百个字的匣子,硬是密密麻麻地刻了几十个名字。
盒子的左下角,笔锋稚嫩却是端端正正地刻着展挽城三个字。然后整个汉白玉长匣就再没有一个地方完好。
我闭上眼,缓慢地抚摸着汉白玉长匣,用手指辨别着上面列祖列宗的名讳。气息逐渐变得悠长。
“主上。”小格隐隐约约站在我面前,我却眼眸酸痛不愿意睁开。
“有什么事吗?”我扯下手腕处的缎带,紧紧地勒住眼眸,紧绷的感觉稍微缓解了酸痛。
小格的声音传了过来:“属下已经将紫大人安全送回府了。”清朗的声音里,我却听出了几分委屈。
我一把扯下眼眸上的黑色缎带,目光落在小格的膝盖处,干干净净的衣袍上却无端生出一片灰尘。
我蹙了蹙眉,微合起眼眸,平缓地开口:“小格,你要是再被紫零捉弄跪下,我就罚紫零待在桃夭山一辈子。我的近身内侍,哪是这样轻易欺负的。”
身边人的呼吸一下子变得薄弱,我弯弯唇角,又睁开眼看他,却又似乎没看到他,眼前朦胧一片。
我说:“展格,你为什么不姓展?”那是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小格,话出口之后,我忽然一下子满眼清明地看到了小格惊疑而微白的脸颊。
短暂的寂静之后,我撑起身子,靠在床柱上,伸出苍白的右手,笑:“发什么呆,东西取回来了吗?”
“啊?是,取回来了。”小格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比我左手把玩略大的,其它方面完全相同的汉白玉长匣,放在我手心。
我合上手,有些尖锐的边缘刺得手心生疼。细细摩挲,右手的汉白玉上的刻痕明显比左手的浅了许多,而且有一半的地方光滑如玉。
欺瞒世人,非我所愿。只是若非如此,我十六岁生辰当日,便是展氏一脉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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