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贺客当中,罗开先认为值得他重点关注的目标只有三组。
其中一组就是来自凉州山区的吐蕃人,不是他对这时代的吐蕃人有什么好感,也不是因为以名叫边巴的吐蕃人首领送来了十二头白色牦牛,而是罗开先很好奇时下吐蕃高原乃至青唐一带的势力分布与生存状况——后世的史书中并没有关于这部分的详细记载。
另一组不用说是避不开的宋人,那位名叫曾易行的转运使在前夜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副笑眯眯的白面书生模样,但因为时间仓促说的几句话,却让他感觉那不是个鲁莽简单的人物,暂时不想开罪赵宋的罗开先只能把面谈的时间押后。
被安排在最后的却是奥尔基提到的所谓于阗人,藏头露尾的让他一时摸不清头脑,没有敌意是肯定的,但罗开先隐约感觉得到一旦与他们接洽,很可能会触及到一些出乎预料的麻烦。
与一众小部族头人见面的空余,罗开先都在闷头思索如何应对三家访客。好在琐碎的事情做多了总会提高熟练度,或许是因为多了对灵州营地的了解,小部族头人再不复之前的杂乱与无畏,与他见面时候更是表现得像后世的村长见市长,说大气不敢喘是夸张,但不敢耽搁他的时间却是事实。
所以,及至巳时初,罗开先总算可以派人召唤吐蕃来客。
……
边巴往见罗开先的时候,带了谋士子明先生做随从兼通译,罗开先这边也额外从老杜讷那里召唤了一个熟悉高原语言的人做通译,两方才算解决了语言交流的问题。
有了通译在场,互相问候了一番,分宾主落座,罗开先就直入正题:“边巴头人,本将很是诧异,贵部与某素无往来,不知边巴头人从何处得知某大婚消息,又送重礼于某,所为者何?”
无论每一个贺客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罗开先都不想因此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有话说话才是基本,兜圈子之类可不是他的风格。
这种做法对于熟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谈不上客气或者说大家风范,反而带着军人的血性与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无论哪个时代哪个族群,这样的话语都与礼貌毫不相干。
吐蕃人头领边巴却没有任何不适感,不恼不怒不惧不躁,同样直接的回道:“罗将军,我部现居于南方距此三百里外之喀罗川,用水名做族名叫喀罗。两月之前,有族内兄弟自轮台城归返,足足整月,每逢饮宴之际,总要诉说将军大名,传诵将军一路东来之壮举。”
听对坐的汉人谋士把大段话语翻译完,罗开先皱了皱眉头,率部东归的消息会传播开,他早有预料,但是有人会根据道听途说的消息就找上门来,实在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这才有兴趣认真打量坐在对前的吐蕃人。
在罗开先眼里,对坐的名叫边巴的家伙差不多有四十左右岁,脸上带着明显的高原红,身体骨架粗大,脸颊上还有几道陈旧的细小疤痕,手臂没有被服饰遮掩的地方也有许多磨砺和伤愈的痕迹,注意到这些,罗某人给吐蕃汉子打了个战士的记号。
边巴的衣着并不奢华,并没有像很多草原贵族一样在衣服上装饰金线银线,除了耳朵上带着一只粗大的银白色耳环,再没有任何饰物。对比贵族们的豪奢,他身上的羊皮袍子真的可以称得上简陋,与普通战士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洗涮得还算干净整洁,那双战士的手也没有如同这个时代许多人那样指甲缝里面都是黑泥,同样,这边巴的头发胡须也能看得出是经过修缮的。
像一个战士多过一个头领的边巴没有许多吐蕃人战士那样的粗鲁蛮勇,也没有通常贵族高昂上翘的下巴,反而在看人的时候保持着目光的平视,即使面对罗开先肆无忌惮的审视,也没有丝毫的胆怯与退缩。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罗开先暗暗下了结论,他抬了抬手,仍旧保持着高冷的面孔,“边巴头人勿需多言,贵部送来的白色长毛牛,某的部众很喜欢,不知边巴头人想要什么?交易?结盟?还是归附?尽请直言!”
什么样的对话最让人头痛?尤其是对于势弱的一方来说?
边巴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的结论,反正这时候他觉得眼前这位高大的罗将军是最难打交道的那一种!每句话都是单刀直入直指目的,毫不掩饰,毫不做作,算不上傲慢,但却直指人心,恰如传闻中的战斗一般凶悍。
坚强的挺直自己的脊骨,面对一张年轻的却仿若岩石一般坚硬的脸,边巴放平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不知罗将军,交易如何讲?结盟如何说?归附又如何?”
能在罗开先目光审视下坦然自如的人没多少,即使算到后世也没几个,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想要交易,在允许出售的货品范围,某给边巴头人九折优惠;想要结盟,需要等一年之后再议,灵州需要夯实基础;至于归附……遵从我灵州所有人的意志,服从我灵州一路执行如今还在不断完善的规矩,为所有人的生存而战,而不是为某些人的利益而争斗!边巴头人,某之言可还明了?”
“这……”听了通译大段的解释,再对照罗某人冷峻的脸,边巴有些迟疑,“罗将军,可否解释下灵州之规矩?”
“边巴头人想要了解我灵州的规矩?很好,稍后会有人递送一份文稿与你。”瞧出了对方有贴近的想法,忍住心中奇怪的感觉,罗开先的表情又缓和了一些,“某便不做详述……边巴头人到我灵州已有三日,想必见过本将部众之行止,若真有归属之念,不妨停留几日多加体察……”
边巴心中念头涌动,忍不住用他半生不熟的汉话开口问道:“罗将军,某见将军部下多有杂色族裔,不知将军何以统筹如此血系不同之人?”
“看来边巴头人真的有心归附,本将也不欺瞒与你!某之部众,无分血裔,必须会说汉话,必须遵从营地规矩,众生等同,无大小之分,无贵贱之别!”虽说看好对方靠拢的想法,却并不意味着所有机密都对对方敞开,营地内族系众多是公开的秘密,他也不用担心解说之后被人学去,对这个时代的部族来说,血裔与偏见同样无处不在,哪里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竟然如此……”想了一会儿,边巴惊诧地长大了嘴巴感叹起来,他身旁汉人子明先生的神色同样没有好到哪里,捻着下颌稀疏的胡子嘴角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当然,现场也没有随从说话的位置。
至此,对话的气氛却是从生硬到缓和,从陌生到渐渐熟悉。
感叹过后的边巴介绍了自己的部族所在。喀罗部现有部民一万四千余众,战士逾五千,听着还不错,但是缺少兵器盔甲,又有大量老弱妇孺拖累,实际战力并不容乐观。他们驻地的西面不远就是强势的六合部,之前几年六合部的大统领潘罗支就压榨周围部族的人力和财力,如今潘罗支死了,他的弟弟厮铎督继位,却并没有收敛一二,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的压迫姑藏山周围的弱小。
人示我以诚,我亦以诚待之。
所谓机密,就是用来对等交换的,一旦一方获得的机密过多,另一方一无所有,就会造成一种失衡,先是心态的失衡,然后就是现实的失衡。
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势力与势力之间,莫不如此。
罗开先当然懂得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也对应着讲了一些曾经的希尔凡唐人老营,还有之前的东行营队往事。
时值正午,说得兴起,罗开先命人端来食物,加上随从,几个人也不顾礼节,一边伏案大嚼,一边探问彼此了解的世情,倒是难得的宾主尽欢。
席间罗开先有些疑惑的随口问了句,“边巴,六合部压迫你部,为何不求助于南方高原上的佛爷?东方赵宋的高官为了政绩也会相助一二……”
“罗将军休要诓我……”话说得尽兴,边巴这位头领便显露出了吐蕃人豪爽的性子,话语里也少了几分顾忌,直接开口便道:“百多年前,南方那些光头就敢为了利益杀了赞普,他们太贪婪了,即使把姑藏山凿碎了,也填不满他们的肚皮!至于宋庭的高官……哼,他们何曾瞧得起吾等山民,他们眼中只有牛羊和马匹,没有了利益,他们会把山民的人皮缝制成旗帜,用山民的大腿骨制作成鼓槌!”
边巴说得对错与否,罗开先暂时没法证实,一切都需要时间去考验去求证。
不过不管如何,两方的对话竟然说到了这个地步,可算是大大出乎了彼此的预料,无论是吐蕃人边巴,还是罗开先,都没预料到,这,也算是难得的意外之喜了。
当然,这次会谈依旧只能算是初步,之后的事情仍然需要一步步来,两方距离三百多里山路,周围又有赵宋、六合部、党项部夹杂在其中,无论未来如何都还是需要谨慎运作的。
送走了边巴,罗开先在心中感叹着,这样一个时代,究竟埋没了多少人物?后人提起青唐和吐蕃,能有记录的名字只有潘罗支、厮铎督,还有李立遵和唃厮啰,谁又能知道河西的青山草场之中,埋没了多少英雄骨?
知人知面难知心,不说不话谁能知道一个吐蕃汉子有这样的认识?对接下来要见的那位宋庭转运使曾易行会有什么样的表现,罗开先心中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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