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海上白色的鸟与云,波涛湿咸,偶有清风,晃荡......晃荡......
粉身碎骨。
*
子虚知道议和成功消息,是在《京报》上,清早六时,珊瑚将报纸取了来,整整四个板块,事无巨细。报道十分详细,比得上一篇波澜起伏的故事,惊险又圆满。总统换人,南北一统,纵是群雄割据,到底有了个手握重兵的幕前人。
是了,如今多需要这样一个人,站上前去做出重整江河的承诺。
头版赫然是南北领袖微笑握手的巨幅照片,共和的未来仿佛在那两双紧握的手上初现端倪。政治家的笑脸,没有破绽,权力更迭只在彼此严装肃容包裹不到的眼里。孰强孰弱,高下即明。
子虚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怔住,北洋军统帅周沛遗终成国民大总统,万人之上。
珊瑚在身后替她绾发,随口道:“如今大人成了总统,小姐,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她在此处这些月,明为争宠安胎,实为躲过周慕赢和彼时混乱的“流弹”,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他也该来接她了罢?
“你想回去吗,珊瑚?”
珊瑚顿了一下,轻轻又长长地“嗯”了一声,似在思考,最后诚实道:“不知道。我听碧蕤说,虽然大人当了总统,可外头却还是一片混乱,别说出这梅园我不放心。就是平安回到了周家,您如今的身子,我也不能安心,倒不如......”到此却停下了。
子虚等她片刻不见后话,忍不住问了一句,“倒不如什么?怎么不说了?”
珊瑚缩缩肩,“我原想说,倒不如就在这儿住着,清静又安稳。可又想到若不回去,您和二爷分开了这么久,总不见面心里得多苦。”
她沉默,是了,很久不见了。
自她生辰那夜匆匆一别后,有段日子没再见了,碧蕤进城,多半也是忙得见不上一面便回来了,只吩咐人偶尔过来送信过来。
信越写越短,往往只有几个字,关照她小心身子或是不要担心,如此这般大同小异。不能说潦草,却也看得出他确实已然无力分心。她索性不在回他,免去他再为她瓜分精力。
昨夜北洋军公开掌控全局,踏雪的铁蹄自南到北,比江河更蜿蜒,蠕动着,湍急而汹涌。依周家的野心,此刻断不是结束。从此之后,只怕会更加凶险。
手里还捏着报纸,她一时沉浸在思绪中,竟未发现身后早已换了人,头顶梳子还在发间穿梭,一样轻柔。
放下报纸叫了声珊瑚无人应答,她才疑惑地望向镜中,这一瞧,不禁一震,没了言语。
镜中人放下梳子,弯下腰将她圈住,亲亲她的头顶,便闭上眼靠在她肩上浅浅吐纳呼吸。
子虚一瞬怔忪,鼻翼掠过一阵清冷的松香,雪声在肩上响起。镜中光影反射,他大半张脸躲在她耳后,颈上气息温热,露出一角孤绝,眉间微微皱着,眼下有淡淡青灰,她能想象他的疲惫,此刻依偎着,他毫不掩饰面上的倦意。
她蓦地有些泪意,一瞬又慌忙掩去,将手覆在他臂上,掌心微凉,“你怎么......怎么来了?”
周慕筠睁开眼,眸色清亮,未置一词,盯着她瞧了片刻后唇边染上细小的欢愉,沉默着将她扳过身吻便落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身子僵硬了一下,而后闭上眼感受他在她唇上轻柔辗转,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轻轻扶上她的脸侧,呼吸清而浊,她感受到他的克制,只唇上用力,却不敢伤她一分,两颗心同时怦然而动,他愈加深入,仿若亡命前的最后一次迷情,急促而又温柔,雾霭一样的爱意由他的唇进入她的心里,竟有些不管不顾的忘我。
子虚沉迷在此刻的忘我中,像是一场思念的交换,剥离开这段时日强忍的相思,用这情人间的碰触,告诉彼此。
我很想你。
正此时,腹中突然一动,子虚一颤,笑着推开他将头往后仰。周慕筠一滞,对上她的笑颜,尚且气息不稳,“怎么了?”
子虚拉下他的手落在腹上,“他方才,踢了我一脚。”
那手微微僵住,彼时来去匆匆,他总也等不到孩子的胎动便急着离开,忙蹲下侧耳贴上去,那孩子却像在与他玩笑似的不再动静,周慕筠耐着性子静等,终于在一阵安谧后感受到那一瞬小小拳脚的力气,隔着母亲的肚皮传到父亲的脸上。
周慕筠痴痴地笑了,环紧了妻子的腰重新贴上去,“我听到了!梅儿,我听到了!”
又等了片刻却在没了动静,她笑着拉起他,“这孩子规律的很,早上便也是这一回,你还想听,便需等到晚上了。”
二爷不悦,“这么久”
“这孩子,主意正着呢。”她笑。
周慕筠不语,又倾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她随他立起,青丝如瀑,妍容轻展,“我说珊瑚何以这么久不开始盘发,却原来叫人换走了。”
周慕筠一手揽住她的腰,慢慢移到桌边,“昨夜尘埃落定,我便来了。”
“你来接我回去?”
她原是随口一言,却不妨看见他眸中一痕轻愁。便听他道:“我亦想接你走,只是现在,却还不行。”
她瞬时明白外头风浪并未平息,又或者,一波又起。
稍时沉默后,只是看着他说:“你瘦了。”
他往日多是矜贵公子的样子,今日颚下却隐约看得出青色胡茬,肩背愈发清瘦,心中某处细微地疼起来。
又道:“我不急,我晓得这辰光不是随性的时候,我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便好。”
周慕筠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子虚捧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遂又问:“今日,还走吗?”
他回望她的眼,紧紧抱住,“今儿不走。”
那股松香又将她萦绕,她倚在他肩上舒了一口气,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个高耸的肚子。
真正的一家三口。
她蓦地想起融月,正要问他,门外响起敲门声。
来人似乎有些迟疑,轻轻敲过后停了片刻才出声,“二哥,嫂嫂,是我。”
子虚微微笑,果见门开了探进个脑袋,毓真剪了个时兴的齐耳短发,换下了女学生打扮,书卷气却愈发浓了。
她二哥松开嫂子,语气极淡,“来得真巧。”
毓真吸吸鼻子,躲过二少爷不友善的目光,转向子虚告状,“这么久了也不准我来看你,嫂嫂我想你想得紧,昨儿夜里十三告诉我二哥要来,还说我也能来,你不知我多高兴。可我醒了却不见人影,等到方才,才由十三折回来接我。我才来,一刻等不了想来看看你,却被碧蕤拦下说二爷在里头不方便!二哥根本是故意不带我,嫂嫂,你说我委不委屈。”
说着看向子虚的肚子,眼中顿显欢喜,趴上去笑道:“这便是我的小侄儿?真好,真好,长得真好!”
子虚瞧她像模像样的称赞不禁笑了,“说的竟像看得见里头似的。”
六小姐大言不惭,“可不是嘛!我的小侄儿,我最清楚,定是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子虚但笑不语,不经意看向一旁的丈夫。
二少爷立刻表态,“我更想要个女孩儿。”
毓真才看到这段日子以来她二哥头一回露出这神色,裹挟着疼惜与毫不保留的爱意,而非生硬疲惫的筹谋。
此刻他怀里的嫂嫂一手托腰微微笑着,纵是外头枪林弹雨却依旧不染尘嚣,可毓真又分明看得见她眼里婉转的担忧,偶尔再看向旁的地方时是流露,却在对着二哥时匿迹,只余一如既往的恬淡淑敏。
毓真想,他们彼此的心照不宣,恐怕才是无坚不摧的罢。
*
冬夜无月,梅园主卧的烛火在一片隐约的赤红中再次亮起。
周慕筠撑起身子小心下床,替身旁女子掖好被角后,方趿着鞋随意披上大氅走向门口。
铜环木门发出一声隐忍的“吱呀”声,十三在恍惚的灯下压低声音道:“二爷,事情有变。”
像这诡谲的天气,最担心的事还是躲不过。
半掩的门被他关上,阴影里披着大氅的男子面色晦暗不清,十三只瞧得见他笔挺僵硬的身子,静默。
又有一阵带着雪珠的冷风袭过,十三听见二爷终于发声:“她即将临盆,十三,有些事情,需得准备起来了。”
十三抬起头,喉咙里有句话滚了几番,到底问出来,“二爷,其实若咱们拼死一搏,未必护不住小主子。是否.......”
跟前男子打断他,叹息一般沉甸甸的喑哑悲怆,“我不敢。十三,我不敢冒险。”
这极其压抑的一句将十三说服,低低道了声“是”。
如豆的烛火再次熄灭。
身边的软衾被人压下半寸,温热的被里蹿进一股寒意,子虚在睡梦里抚着肚子稍稍瑟缩了一下,便被人搂在了怀里,半睡半醒间轻声呢喃,她喊了声:“寒云——”
耳边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不知为何在梦里满眼泪意,闭着眼却淌下泪来,只能胡乱舞着手抓住身边人的一片衣角,止不住嘤嘤啜泣。
周慕筠擦掉她的泪,抱紧她,细细哄着,待到她有沉沉睡去,方才轻轻坐起。
一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会儿,慢慢贴在她的腹上,果又感受到那孩子的动作,不急不缓地踹在他手上,他依稀可感受到那双小脚,轻柔有力。
他不忍放开,刹住满腔的酸涩,轻声道:“你乖一些,别叫你母亲太辛苦。”
声音很轻,很快散在黑夜里。又过了片刻,掌心又是一动。
周慕筠无声轻笑。
那便当做,你同爹说好了。
*
这时节天亮的晚,子虚醒时,帐幔外头有细细索索的声音,身边无人。
圆桌上除了热粥还有毓真和阿槿,珊瑚过来扶她,“用些热粥?”
她点点头,晓得他走了,距他来,甚至不足六日。
阿槿从描红中抬起头,叫她,“姑姑。”
她心里有一块缓缓塌陷,止不住怪自己矫情,他这么忙,早知道不能待太久的不是吗?
遂笑道:“阿槿吃过了吗?”
阿槿乖巧点头,一旁盯着他写字的毓真亦点点头,“二哥说我可以留下,往后我便同嫂嫂作伴如何?”
子虚虽猜不出他留下毓真的用意,依旧点头笑道:“再好不过。”
今日又是固定检查身子的日子,她没什么胃口,用了半碗热粥后便梳妆起来等待碧蕤领着大夫来诊脉。
老大夫收好手枕叫他们宽心,“孩子很好,约莫月余便该临盆了,少奶奶要做的便是减少忧思养好身子,方才有利于生产。”
子虚道了声感谢,又令碧蕤赠以重金送了大夫离开。
碧蕤回来,又提早安排了产婆在园中养着,万事俱备,只等瓜熟蒂落。
院子里的梅花逐渐开了,此年花期已至,那人却不在身旁煮酒。
大雪淹没了屋顶,松针冻得晶莹,琥珀一样在晴朗时闪着光,然而多半却只在灰色的云下耸立。
沉默又坚强。
*
周慕筠回府,证实了那个猜测。
未进书房便听见长兄鼓动父亲称帝的激昂声音。
周福微一低头想替他开门,却被这位二少爷制止,一愣,收回了手。
周慕筠想起那次,他阻止父亲围了颐和园,亦是这般迟来,听过半晌推门而入,这一次,他却再没了把握能够扭转。
书房中不止周慕赢,北洋军麾下的总理大臣,将军统帅皆在。
左下首座是他的师,卫先生。予和在他身后,见了他进来,唇瓣蠕动了几下竟有些羞意。
周慕筠心里一沉,只怕又要旧事重提。
果见右侧中间冀北的李将军摸着枪笑意豪爽,“二公子可算来了,总统府何时请我老李吃喜酒呀?”
周慕筠不动声色,“四妹与东北宋少帅定在来年开春,李将军只怕还得等上一等呢。”
那李姓将军哈哈一笑,盯着那张清绝俊美地脸心里嗤了一嗤,道:“哎,二公子明知我说的是你与卫小姐的婚事,无端端怎么扯上了宋家。嘿,莫不是二少爷在害羞?”
话里话外,不过当他是个娘们在贬低。
周慕筠瞥了眼座下居功自傲的北洋众将,不去听那一声声嗤笑,凉了声音道:“慕筠的婚事?将军莫不是糊涂了,我在去年便已娶妻,将军忘了吗?那日,您可是喝光了父亲窖中珍藏的三大坛好酒。”
李将军自是未忘,纵是再粗心也听得出他声音中的警告,摸摸鼻子,他虽站在大公子一方,也明白这位二公子一向的总统欢心,且此番总统有意令二公子与卫家结亲,卫家是总统恢复帝制重要的助力,只怕日后谁承大统还未可知。便也不再放肆。
主位上的周沛遗瞧了一眼座下二子,出声化解:“若无甚要紧之事,诸位便都散了吧。慕筠留下,卫先生在此,你这做徒儿的合该陪着。”
众将闻言,皆起身告退。周慕赢亦作揖离开,擦肩而过之际,轻声挑衅:“二弟,恭喜了!”
周慕筠面色未改,只微一侧身躲过那人将要拍上肩的手。
房中只剩四人,周慕筠上前向着卫先生鞠了一躬,“老师恕罪,慕筠的答案还是与当年一样。”
卫予和一震,他再次拒绝她。
卫先生眯了眼睛没有说话,却未出声叫他起身。
周沛遗却皱眉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还不向你老师道歉。”
周慕筠知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却只僵直着脊背没有动作。
卫先生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儿,轻声道:“你便,这般看不上我的女儿?”
周慕筠道:“老师息怒。不是——”
卫予和将他打断:“不是什么!我已不要求你将她休去,不过想要陪着你,也不行吗?哪怕是为了大业,也不行吗?”
周慕筠起身,却是转向主位上的父亲,凝了眸认真无比。
“我不是不同意这婚事,我是不同意您称帝!”
在场皆是默然,周沛遗未想到他会说出这话,倏地看向儿子,探究与愤怒并存。卫二小姐更是捂住了嘴掩饰惊讶。
讶异尚未完,便又听得周慕筠道:“父亲,您亲手覆灭的前车之鉴,难道忘了吗?”
周沛遗有一瞬顿住,复而拍桌,“孽子!为父怎会与那鞑子一样!”
周慕筠并不退缩,“您如今已是总统,何苦再去抢那把椅子,这天下早已在您手中了不是吗?”
周沛遗并未出声,座下的卫先生倒是开了口:“慕筠,你既也已知道左右都是你周家的江山,又何必阻止?”
好一出避重就轻的诡辩。
共和与帝制,何时竟可同日而语?若如此,彼时又何必与那南党合作,大可直捣东宫取而代之。如今反出协议,岂非至周家于背信弃义的大非之境地。
良久,周慕筠直盯住昔日恩师,道:“老师素能看清形势,难道不曾发现,如今这世道,早已非昨日之景。西方列国的坚船利炮打到咱们的家门口来了,彼时朝廷无用,守着所谓祖宗基业作威作福,瑞沣亦非庸人,最终也只落得个困居紫禁城的结局。这足可见,帝制之腐朽落后,如今父亲顺利成为总统,依着共和之制,尽可大得人心重整山河,前程大好!何况我周家称王,名不正言不顺,何苦辗转做那遭人诟病之举?”
周慕筠想到过他这番抛心置腹的言论并不会被父亲采纳,却依旧借着回答卫先生的话说了出来。
那厢卫先生轻言轻语,却又将话题兜转回来,“慕筠若担心举事知名,大可放心。有我在,定无人能寻其诟病。”
这便是所谓兼容隐世的大儒?周慕筠只觉这样的先生陌生至极,又或许,是他从未看清过权欲对人的诱惑。若有一种身份可使万民下跪俯首,这样的虚荣又有几人可以抵挡?
本还希望在做劝说,不曾想,却叫周沛遗一句话堵住喉头,再不能言语。
“我儿,我若不入主东宫。何以令我周家后代福被百世?”
周慕筠不可置信,当真鬼迷了心窍!
当此乱世,去他的福被百世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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