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头回来这红豆馆,先前只偶尔听他谈起过一两回,此间主人瑞麒贝勒是个梨园名票,怡亲王家的闲散世子,平生不喜政事,最爱在这芳容斋里聚上三五好友喝酒听戏。
因此芳容斋里常驻有锣鼓班子,不时请些名角儿来串戏。还别说,北京城里大半的角儿都愿意来他这儿登台,倒不是价钱丰厚,主要还是因着这位贝勒爷是真心爱戏,捧着一个诚心共赏雅乐,换做谁都不会拂了他的面。
周慕筠上场前台上演的是《贵妃醉酒》,细腻绵延的唱腔令人沉迷,这倒令子虚更加有兴趣看看接下来的登场该是怎样的惊艳了......
瑞麒贝勒端着酒杯微微示意,“嫂夫人可听说过文明茶园里兴起的西洋影子戏?”
“有些印象,我在青州时便听说过,说是跟咱们的皮影差不太多,不同在于那幕上的影子是真人模样,后头也没人操持着行头。据传极有意思的,只是还未有机会一见。”
贝勒爷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一旁的小姑娘们都没亲眼见过那传说中的影子戏,都伸长脖子等待下文。
关子卖得差不多了,瑞麒嘬了一口杯中的梨花酿,眯着眼缓缓开口,“要说这西洋影子戏,初看时确有几分惊艳,可看久了也觉得乏善可陈,不过是些不能说话的人影子,黑白无声。这不,前些日子宝荣照相馆的许老板也照猫画虎,给四喜班的台柱子苏老板拍了部片子呢。我去瞧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光看他在那小院子里对着个黑匣子唱了半日。没个捧场的,干巴巴的很......”
“要我说呀,还是咱这台子上活生生的人唱得好,每一遍细品都是不同滋味!”
毓真没见过那玩意儿,被他一说连原本的好奇都丢了大半,悻悻坐下,呢喃道:“我听学堂里不少人提过,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一边安静的余家小姐鹤鸣轻声开口,“可我听哥哥说,那西洋影子戏其实到也么那么无趣,只是少了些韵味,若用在平常打发时间到是不错的......”
这话瑞麒是同意的,听她提起仲席,问了句,“说起来,你哥哥今儿怎的没来,舍得错过今日?”
鹤鸣低下头,皱了眉似是担心,“哥哥他,又去了倚花楼......”
倚花楼这名字一听便是风月场子,毓真睁大眼,“表哥怎么......去那地方......”
瑞麒却是个知情的,摇摇酒杯做了然状,劝道:“你哥哥是个痴心人,若是家里闹得厉害,你便叫人传个信给我,我一准过去拦着余大人家法伺候。贝勒爷我别的不行,为兄弟两肋插刀却是在行的很......”
鹤鸣眉头皱的更紧了,“贝勒爷您就别开玩笑了,若不是我和娘劝着,恐怕父亲就要将哥哥赶出余家了!”
贝勒爷一脸闲适,“如此正好,我这儿空屋子多的是,正好用来收留那对苦命鸳鸯。”
这算什么两肋插刀,火上浇油还差不多!
毓真被他们截然相反的脸色弄得满腹疑问,拉住鹤鸣的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姑父为何如此动怒?你快与我说说呀......”
鹤鸣心里正乱,只管低头不语。
毓真询问无果,转向贝勒爷,“那您给我说说呗?”
瑞麒那性子,正等着有人问他呢,撸起袖子大展身手,一时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将那故事又添油加醋一番。
只道是“怨世间纲常棒打鸳鸯,恨有情人难成眷属”啊......
贵少爷爱上风尘女,不舍纳做妾,只愿结成妻,情深意重惹人怜,无奈家法不认伦理难容......啧啧,照此发展可不得相约私奔到天涯?
纵然似子虚这般不听闲言的人也忍不住在心中夸他一句“贝勒爷真是好口才!”,这要出去,可得饿死一批说书的......
周六小姐单纯善良,更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直道:“姑父真狠心,表哥真可怜啊......”
鹤鸣听不下去了,拍拍表姐的手,“可别听贝勒爷瞎说,断没有这么夸张的。”
贝勒爷正在兴头上,喝口水拒不承认,“小鹤鸣这话说的不对!你哥哥失魂落魄的模样我见得比你多,他跟那位青州名妓苏念卿的事儿可不是只有我一人知道,早就传为一段美谈了......听闻嫂夫人便是青州来的,想必也知道那位传奇姑娘吧?”
子虚冷不防被拖下水,这个风流公子爱上青楼名妓的美丽故事她是第一次听说,可余家少爷和那位苏姑娘当年在藏月楼台上台下望断情肠的那一幕,她也记得清楚。不过在怎么跌宕起伏情深不寿,到底是人家私事,她也不便多做评论。
遂避重就轻道:“也只是略有耳闻,知之甚少。”
瑞麒听出她不想参与,识相不再追问,鹤鸣却是真真切切关心兄长,焦急道:“这么说,表嫂该是听说过那女子的是不是?鹤鸣并不想左右哥哥的选择,只是很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若真是个出淤泥不染的好姑娘,往后父亲责怪起来也好为哥哥帮衬几句不是......还请表嫂能够据实以告......”
子虚心中一万分的爱莫能助,可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妹妹关心哥哥的情绪她能懂,想了片刻也只得道:“情这一字,最是外人判不得好坏的。是劫是缘,端看局中人如何体会。你若真关心你哥哥,不妨信他一回,若是将来他们能有个圆圆满满的好结果,就最好不过了。可若是他的情给错了人,不消别人多说也自会回头。事已至此,想必他如今也不怕缘错,只怕遗憾罢。”
鹤鸣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厢贝勒爷吞了酒露出欣赏的微笑,“嫂夫人看得透彻!”
子虚哭笑不得,她哪里是看得明白,只是从来知道有些东西除了自个儿没人可以插手,有些人,也不是一两句便可说服的。
最是昏情难劝,最是痴人有理。
※※※
天色渐沉,屋外月上寒山,屋里华灯高照。
终于,锣鼓声锵锵响起,周慕筠一身青衣装扮立在台中,一方水袖垂落,恰恰挡住妍容,眉梢高吊,风骨绝艳,行云流水间风华隐映,当真是飘逸秀慧,绝世不可寻之!
鼓点铮铮,一张口,如莺啭啼,一句一顿乱煞光年,仿佛在这台上简陋的小小庭院中,真有这柔密绵延的幽怨娇吟,眼波流转尽是风情。
“......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
子虚此刻方明白他们的期待,亦沉浸在他的嗓音中深深看痴。男子扮青衣是常见的,却难把握男女的界限,不是略显刚硬就是过分女气,总没有清新自然之感。
可周慕筠的唱腔扮相却是极合适的,娇柔潇洒间的转换也是分寸不差,一场折子戏下来,无不称为天籁。
末了,锣鼓声歇,台上人收了尾音,台下却仍是一片如痴如醉,瑞麒贝勒惊醒一般,大叫一声“好!”。
子虚朝台上望去,他已收去戏中情绪,纵然如此装扮,身上凛然清贵的气息确是掩不住的,目光相遇。
他回以一笑,遂转身回了后台。
再回到看座上,又是那个望之俨然的周家二少。
瑞麒递过一只青玉杯,脸上满是惊艳,笑问:“我还以为你会同上回那般唱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竟演了回杜丽娘......啧啧,不过你这身段倒是合适,听着也悦耳,是出好戏!”
卸去粉妆后的周慕筠又恢复了之前的俊朗优雅,喝空那杯梨花酿,“有人爱看。”
又径自走到子虚身边,自然将她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眼中缱绻:“梅儿觉得如何?”
子虚伸手揩掉他唇边残留的胭脂,“当如天籁,教人看得痴了......你是想以此补偿没早些带我来红豆馆吗?”
他摇摇头,宠溺道:“今儿是你生辰,你自个儿都忘了吗?”
一怔!十一月初八......真是她的生辰啊!
所以,这才是毓真说的礼物吗?原来,原来从今早的梅园开始他都是计划好的要为她庆生,一步一步将她带入这北地难得的温暖里,不见朔风,只有□□!
子虚被这惊喜击中,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她既欢喜他的疼爱,又害怕自己沉溺在被他捧在手心的呵护。她不敢想象有一日若她失去他,她又该怎么办?
“我......我忘了日子。”
一旁立着的珊瑚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小姐,今儿真是您的生辰!”
子虚点点头,又问他,“所以,今早的梅园也是你......”
他并不否认,“我答应你的,带你去看雪。”
这厢周二少爷和媳妇恩恩爱爱,羡煞旁人。
一旁的尚待字闺中的两位小姐互看一眼,六小姐摇摇头,“这靠山,是完全保不住了......”
单身汉瑞麒拉过小侍女,眉眼深情,“秀秀,明儿爷带你看梅花去好不好......”
秀秀抽回手,面不改色,“贝勒爷,您前儿答应了倚花楼的浅欢姑娘明日要去看她。”
贝勒爷摸摸鼻子,“那后天?”
“后天您要见翩然居的瑶琴姑娘。”
“......”瑞麒转转扳指闭上嘴。
众人忍笑,贝勒爷您可真忙!
子虚也不禁微笑,扯扯周慕筠的袖子,轻声道:“这位秀秀姑娘倒是个妙人儿......”
周慕筠点头,“确是。秀秀不是一般丫头,准确说原不该是丫头的......这一两句也说不清,不过是个可靠的姑娘,这些年一直跟在瑞麒身边照顾着。”
听他话中确有不能提及的隐晦,看来那夜秀秀说的不是假,而她说的在一处王府当差看来就是这位瑞麒贝勒了。
贝勒爷亡羊补牢,“推了推了!都给爷推了!明儿爷要跟秀秀上京郊赏梅!”
秀秀一脸受宠若惊,讨饶般:“您就甭给我树敌了,上回您推了这位浅欢姑娘的约,我去赔礼,差点叫她数落死。这回若是叫她听着什么风声,还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贝勒爷拍桌,“她敢!”
恼羞成怒的时候声音最大,这一拍桌怒吼,只把匆匆进门的十三吓在了原地不敢移步。
还是六小姐眼尖见着了招她过来,才敢进了前。
看了眼神色各异的主子,面色凝重,“二爷,家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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