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亲自御驾探望。
里三层外三层御林军保护,金龙马车驶入雪墙乌瓦的铜罗巷中,直至英国公的漆红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各府权贵看见左右两队执着高高耸立的银枪的黑甲御林军时,早已退居一旁,等候皇帝下车。
金煌的纱帘掀起,言溯敏捷地跳下来,然后伸出手,接住温暖有力,带着岁月刻纹的手掌,高臻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直缀,一支玉簪,一块金龙玉佩。像极了平常人家的爷爷。他向旁边的世族与重臣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跪拜。直接朝英国公府正门前去。言溯跟在后边。
英国公府早已听闻,赶来迎接。慕容雍有两子,一是世子慕容崩,与年轻的慕容雍脾气一模一样,龙腾卫指挥使,脾气火爆直爽。次子慕容浪,任国子监司业,典型的士大夫。尚德庆大公主。
三人站在正门门口。看见皇帝健步前来,忙要下礼。
高臻摆摆手,健步如飞地跨入门槛。见着旁边的女子,他叹息,上前拍拍拿着帕子抹泪的德庆大公主,嫡长公主,他的第一个孩子,自然用心些。自幼谨言慎行,嫁入英国公府,也是父慈子孝,夫妻相敬如宾。如今遇到这种事情,想来是伤心了。毕竟慕容雍对她也是如亲生女儿的。
“别哭了嗯,哭花了妆就不好了。”高臻柔声道。
“是,皇父。”德庆大公主含泪颔首。
“去休息会儿吧。”高臻道,他对慕容崩与慕容朗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去见见英国公。不要打扰我们。”高臻自顾自地绕过门口的盘旋老藤的假山,往前院厢房走去。言溯紧跟高臻而去。
而言溯却感到了身后一抹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她垂下眼。刚才的情境中,相信很少人对她有印象,大多数人想必是会忽略她。只有那位世子慕容崩,自她跳下马车时,用鹰眼射紧了她。言溯温婉而笑,笑容藏着冰冷与诡谲。
走过西下的弯廊,这儿无一人,想来是被驱走了,高臻熟门熟路地走进廊道尽头的主房内。里面也只有慕容雍笔直地坐在床上。他看上去很虚弱,双目却是精光四射。
“微臣恭迎圣上。”
听见英国公的声音,言溯想,大概这位昔日彪勇善战的大将军,真的日落夕阳了。充斥着无奈与疲惫。
高臻面无表情,他站在门口,那样笔挺挺地僵硬地站着。可任谁能觉察出,他喉间的哽咽声。慕容雍比他大好几岁,亦兄亦长,他是他最好的伴读,在他最困难时期永远支持他的好友,如今成这样了吗?
“慕容……英国公,你好好休息。不要再管朝政之事,身体要紧。”
高臻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为慕容雍好,这不能阻止身体中另一个声音冷漠道,这是褫夺好友的兵权,这是阻止他上朝,这是报复!
不仅他这样想,言溯惊讶地看他。
慕容雍脸色苍白笑了笑。他下床,匍匐下地,动作轻缓而带着决绝,“慕容雍感谢圣恩。”在忠臣与小人之间,皇帝总会选择牺牲一个,哪怕他无怨无悔地为皇帝做事。
“你好好休息。”
在大呼万岁,叩谢圣恩的山呼声中,高臻像是逃似的,疾步走出英国公府。他紧紧攥着言溯的手臂,言溯垂头,将他扶上车。一切在金煌色的纱帘垂下后,渺无声息。
言溯回想着,慕容雍最后一眼的意味,他在想什么呢,可是后悔?
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会消逝吗?
咕噜声的车轮滚滚中,奢华宽大的马车调头,沿着那条不变的路,回到那座永远禁锢人心的皇城。人心之间,永远隔着一座城,名为猜忌。
九月末,张后身体渐渐好转,为了后宫秩序,邺皇将六宫之权重新转交张后。张后重新料理后宫琐事,接手四皇子宣王纳侧妃一事。作为中宫,皇子侧妃是要上玉碟的,必须她亲自操办。而相对的,容乌这位大姑姑,为秉承皇后意志,整肃宫规,上上下下地严惩违反宫规之人。其中,韩暇被牵扯到了。她连续三次以上,不报备,不审核,私自出宫,这在太祖对宫规执行最严厉之时,可是要处以极刑的。
为此,言溯没少费脑子,将韩暇从荣乌姑姑严酷的手下解救出来。
再次踏入元坤宫时,已是十月初。相比初入的兢兢业业,此时的言溯身上有了一种的舒容简傲的气质。坐在左边第一个的楠木椅上,她背靠镌刻梅花的椅背上,慢慢地品尝宫女们端上的乌龙茶与绿豆糕。
从她入宫为止,最喜的还是绿豆糕,撒上些杏仁屑,闻起来更香。
两年不到,昔日低沉下气,卑躬屈膝的外族之女。已成了圣上身边的红人,仅次于岳崖大监之下。容乌从右室廊道的漆花大门走出,她仔细瞧着被清晨荣光照耀下的言溯,从容和缓。见着她,忙起来,将手缩在宽大的袖子下,含笑低头示礼。
“姑姑好。”
声音柔婉,萦绕在舌尖上,仿佛给人一种错感,你是她最最珍贵的人。
容乌抚抚自己扎紧的发髻。她笑容亦是以礼相待,声音中却带着不自觉的高人一等,“言尚宫怎有空?”她明媚的眼睛睁大,“难道圣上有何示意吗?”
要知道,圣上拟给后宫的旨意,全是通过言溯传达的,有时圣上疲累,连字都是言溯代笔操作的。容乌有些不安,眼前的少女,太厉害了,通过女官的职位,也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以前与她作对的宫女们,都被她整下去了,不声不响的,若不是她这次整治宫规,怕是不会发现。
言溯含蓄地笑了,她双手相叠,庄重地行拜礼,“说笑了,姑姑,溯此次来只是找姑姑帮忙。圣上也有让我看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自然知道容乌对她的忌惮,但她行为躬谦,相信谁也找不出她的错处。
容乌紧绷了面色,冷冷道,“娘娘已睡下了,言尚宫有何事赶紧说吧。”
自从皇后缠绵病榻以后,身边这一票子人的她们,整天睡不着觉,生怕娘娘出了意外。
言溯不以为意,她微笑的面孔上,一丝一毫也没有变化,“知晓娘娘身体安康,溯紧张的心中总归有一丝喘气之息了。”她顿了顿,笑道,“至于这个忙,我相信姑姑一定会帮的。”
她的绽放的笑容,绚烂而真诚,让人觉得如此光明。
容乌只觉自己瞳孔中,只剩迷蒙的光了。她的笑,深深的令人炫目。
半刻之后,言溯微笑着走出元坤宫。踏上宫道,她裂开的笑容越来越大,转角处,笑容却戛然而止。
紫金冠闪烁着耀目的光芒,高枢提着白色绣纹海龙的太子朝服下摆,走上云台的左道石阶,石阶只有两三阶,很窄。高枢与言溯几乎是挤着身体,擦肩而过的。那白色的朝珠冰冷的触感,像高枢如冰棱暴雨的脏话。
她以为高枢又要骂她不知廉耻,谁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便错身而过。没说什么。
言溯有些错愕。回过神来,狠狠咒骂自己,欠揍吗,上赶着被人家骂吗。她急匆匆走了。韩暇还关在藏经阁里抄书呢。
元坤宫的主殿中,寂静得吓人,左右跪着两个宫女,为进来的容乌撩起水红的纱帘。
张后横卧在睡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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