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谷间朦朦胧胧的,野草比人更高。
天色已经很迟了,有轻薄的雾气漂浮在半山腰。万籁都沉寂了,有夜归的虫从树梢上爬过。
乔伊在说什么?
她看着乔伊越来越近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曹云山和她谈了三个小时的内容仿佛被谁用橡皮擦擦掉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而他低低的声音顺着风不断从她耳边拂过,她除了风声,也什么都听不见。
……
直到乔伊走到她面前,俯身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黑色缎伞时,李文森的理智才终于回笼。
她接过伞,面色从头到尾没有显露出一丝的不平静:
“但你无需这样,乔伊,我傍晚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喜——”
“你想吃糖吗?”
乔伊忽然打断她未说出口的话,伸出手,像变魔术一样,在手心里变出一枚手工纸包装、看不出牌子的小糖果来:
“麦哈穆德上个月在阿布辛贝去世,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批羊奶椰子糖,刚刚海运过来。”
“……”
麦哈穆德是一个埃及隐修者,隐修的唯一目的就是是专心制作各种各样的美食,融制的糖果看起来粗糙,却是味蕾上的艺术品。
那颗沉甸甸的糖落入她的眼睛,他修长的手指比月光更皎洁,粉色花瓣轻轻落在他的手心,如同笼着一层薄光。
……
“谢谢。”
李文森无视了那只颜值逆天的手,望了望天上星星的角度:
“但我现在不大想吃甜食,而且图书馆门禁时间快到了,鉴于这个月的数据再不出来下个月我的尸体就会横躺在沈城的办公室门口,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去图书馆?”
她语气里听不出和往常一点差别,甚至唇角边还带着一丝笑意,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无动于衷地撑着伞,想要从他身边走过。
没错,无动于衷。
没有一点动摇,没有一点改变,除了一开始她看见他时短暂的惊讶,此后,她甚至连一点尴尬都没表现出来。
这个女孩如此冷静又淡定。
就像……
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他不曾握住过那些纤细的手指,他不曾吻过那张毫无血色的冷冰冰的嘴唇,把他不曾把她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在怀里……而七年前,她也不曾拖着她皱巴巴的行李,穿着她脏兮兮的衬衫,像一个流浪的吉普赛女郎一样,敲开他公寓的房门。
……
乔伊盯着自己手心里无人理睬的糖果,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回手。
“哦,文森特,口是心非是个坏习惯,很坏很坏的坏习惯。”
他转过身,修长的手臂一捞,就捞住了这位口是心非小姐的衣领,把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在你傍晚口是心非地拒绝我的爱情之后,现在又要口是心非地拒绝我的糖果了吗?”
李文森:“……”
谁口是心非?
“你,小姐。”
乔伊看都不用看,就准确猜中她内心此刻的想法:
“嘴角抿起,眼眸垂下,鼻子凑过来一点又立刻缩回去,那副想吃又非要装做不屑的高傲模样和布鲁斯书店门口那只患了老年痴呆的阿比尼西亚猫如出一辙,还指望我看不出你在撒谎?”
“……”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没扯出来,只好反手向后握住乔伊的手,想把他的手指掰开:
“乔伊,松手。”
……
李文森后颈上有一颗小小的痣,他冰凉的手指陷进她的衣领,那颗痣贴着他的手背,就像小小的炭火,火焰从她的皮肤上窜起,一路烧着了他指尖的血管。
他慢慢松开手。
草丛里不知道有哪里的纺织娘轻轻叫了一声,夜色寂静得能滴出水来。李文森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放开了自己,乔伊已经反过来捉住她的手指,顺着她的动作,把这个心肠狠到骨子里的小姑娘往自己怀里一拉——
流光一般的伞面上流淌着冰凉的月色,粼粼地从他面庞上掠过。
一种,探戈里旋转的姿势。
她垂到腰际的漆黑长发在夜色里划了一道惊艳的弧线,宽大的裙摆飞扬起来,扬起尘埃。
他的力道那样巧妙。
李文森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圈在怀里,一抬眼,就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灰绿色眼眸。
……
“恕我直言,小姐。”
乔伊轻声说:
“你这种一心虚就想跑的反应,也和那只阿比尼西亚猫一模一样。”
“……”
“你并不是真的想拒绝我,文森特。”
他把她圈在怀里,一只手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你只是习惯于把爱情摆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微小到甚至不会被你纳入人生计划,你的课题研究永远比你的丈夫更重要——这点我能理解,因为七年前我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女人是愚蠢的,爱情是累赘的。
而荷尔蒙是个谎言,把愚蠢的人变得更愚不可及。
七年前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陷入爱情这愚不可及的谎言,无法逃脱。
……
“但不得不说,我的阿比尼西亚小猫。”
他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眸:
“你最近脑子里想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钻出一只手。
她冷冷地看着乔伊:
“要不要我给你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有什么话非得用上格斗术才能说?”
乔伊现在掣肘她的姿势,正是格斗术。
“绳子没有什么用,对你,要用上锁链才行。”
鉴于李文森一直想往外钻,他只好把手臂又收紧了一些,她的下巴几乎贴在他胸前的纽扣上:
“你担心离我太近会妨碍你的计划,顾忌我别有居心,想要保住自己的秘密,还怕自己无法抵御爱情这极具破坏力的化学反应。于是你在综合考虑了各种情况后,选择了最简单粗暴也是最不明智的方法,直接……”
“我不觉得我哪里不明智。”
李文森打断他:
“我也不管我长得像阿比尼西亚小猫还是阿比尼西亚小狗,乔伊,你给我松手。”
“鉴于一松手你就会跑,我认为不必这么麻烦,因为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盯着她,轻声说:
“你爱我,对不对?”
……
他离她太近了。
近得,他能足以看清她眼眸里水纹般的浅色纹路。
近得,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她蔷薇色的唇。
……
“文森特,回答我。”
乔伊俯下身,薄薄的唇几乎快要贴着她的唇角。
李文森一动不动地站在他怀里。
一句熟悉的台词,像冰凉的珍珠一样从她耳边滑过,一如那些零星的梦中,她与他混乱纠缠的片段——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
……
风拂过寂静的山岭。
下一秒,乔伊慢慢地抬起眼。
枝叶细长的影子在他脚下摇晃,一秒钟仿佛一生那么长。这一生他都保持着俯身亲吻她的姿势,这一生,绛红色的花瓣都像落雪一样从枝头凋落。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灰绿色的眸子宛若深潭。
而一把薄薄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咽喉上。
……
“好啊。”
李文森一只手慢慢地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执着刀,笑了:
“别介意,不过你可是传说中的乔伊,作为你契约里的所有物,我不禁觉得单纯的*真是太没意思了,不妨加一点助兴的小节目。””
她的匕首又朝前靠了靠:
“你不反对的吧?”
“……”
“不反对的话,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松开手。”
她歪了歪头:
“我不大喜欢过于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强制性的,只要你不动不动就上演亲吻的戏码,我保证,我绝对不跑。”
……
乔伊的目光落在她比在他喉间的匕首的匕首上。
他的睫毛很直很长,垂下眼眸的时候,李文森甚至能看见他的睫毛在他的瞳仁里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这也就意味着,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她不知道他此刻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这把抵上他咽喉的刀刃,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握着这把刀的她。
嘿,他可是乔伊。
走遍万水千山,却从未为女人驻足的乔伊。
在她这么做之后,这个她人生中最后的漂亮朋友,也会消失了吧。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就像,他从未在她人生中出现过一样。
……
李文森笑眯眯地把匕首又往上贴了一些:
“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我说。”
就在她要松开手的时候,乔伊忽然抬起眼:
“用匕首指着人的时候,要把刀刃贴在动脉而不是咽喉的位置。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李文森一愣:“what?”
“你的刀刃指的方向是我的咽喉底部,身为解剖师你不会不知道这个部位包括了会厌软骨、环状软骨在内的九块软骨。”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反而把匕首往自己的脖子上又逼近了一点,准确地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
“你右手刚折断不到一个星期,靠你现在的臂力,想用匕首划进这里……你昨天是吃黄油堵塞了大脑额叶,还是不小心把你仅剩的一点可怜的判断力一起冲进下水道?”
李文森:“……”
“还有你的挟持手法。”
乔伊松开手,毫不在意地任她把匕首贴在他全身上下最致命的地方,反而握住她另外一只手,把手指一点一点地掰正:
“毫无美感,完全业余——世界上连我的两只手是否在你掌控之下都不确认就敢出声威胁的人你是头一个,我现在随时可以单手擒拿你。恕我直言,布鲁斯书店门口那只患了老年痴呆的阿比尼西亚猫都比你聪明五个百分点。”
他冷淡地说:
“但鉴于你是我目前的追求对象和未来的正式配偶,如果你申请差别对待,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教你一招,比如你可以这样扣着我的手腕……”
李文森:“……”
所以,他未来的正是配偶到底是为什么要学习如何准确地划开的颈动脉,又到底是为什么要学习如何又专业又有美感地挟持一个人?
……
黯淡的路灯照亮着山间的小径。
乔伊微微侧着头,一点一点耐心地把她的手指摆放成正确的形状,冷冷清清的侧脸笼在阴影里,灰绿色的眸子与暗黄色的灯光形成一种极美的反差。
树叶上有水在往下滴落,滴答,滴答。
……
李文森怔怔地望着他低垂的眉眼。
粉色花朵在枝头盛开,小朵小朵停驻在灰白色的云层间。树叶上的积水往下滴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与她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和到了一处。
——滴答,滴答。
……
李文森倏然把手从他手里扯出来。
寂静的夜里,某种庞大的、覆灭一般的情绪,从她胸腔里无法抑制地漫溢出来,大地倾斜,云层低垂,漫山的的风和漫山的雪松朝一个地方伏地,漫天的星光一颗一颗地碎裂,从不可知的高处坠落下来。
但一切,只发生在顷刻间。
下一秒,那些灭顶一般的情绪已经被她妥善收置。
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寻找不见。
……
乔伊望着自己骤然空了的手,抬起头,清冷的目光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
“乔伊,抱歉,但这次是你猜错了。:
清淡的风从山谷间吹过,她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
“人们无法抗拒荷尔蒙,我可以。如果我不想、不能、不被允许爱一个人,我就可以不爱他。”
不是心虚,不是畏惧,不是遮掩。
而是不爱。
发自心底地,不爱。
她黑白分明的眼,就像白色水晶底盘上养了两丸黑珍珠,投掷在他的湖面上,粼粼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扩大,直至再也停不下来。
……
“所以,乔伊,我不爱你。”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自厌,像是要和山、水,还有清风确认——
“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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