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大海又回来了。
黛蓝色天幕下,远远的浪潮声又回来了,它一下又一下地拍击着海边的礁石,直至把那些圆形的巨岩拍击成千万年后的沙砾。
鲸鱼吞食磷虾。海浪侵蚀岩石。时间吞没海洋。
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陆地上朝代更迭。
而海洋还在那里,从未改变。
……
这个城市是分裂的。
它僻静处那样的悄无声息,热闹处,又这样的纸醉金迷。
十七层楼台,不算高,但已有俯瞰的余地。
李文森的黑色长裙垂落在城市万千灯火之上,背后的腰带早就散落开来,带尾不起眼处,低调地缀着几颗真正的切面宝石。
而乔伊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在他脚底滑下,挣扎,滑下,再挣扎。
如同蝼蚁。
再拼死挣扎,也挣扎不出从他指尖滴落的一滴水花。
……
“我来了。”
乔伊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轻声说:
“可是此刻,我不想救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
李文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力气说话。
她脸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乌黑的双眼却沉静如同潭水,仿佛要和漆黑的夜幕融为一体。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心。”
乔伊在她面前蹲下。
他的指尖温柔地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一点一点地帮她拭去那些半干的血迹。
“你的心一直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但是,就在刚才你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找到了它。”
他松开手。
城市的璀璨灯火落在他眸子里,就像碧波上浮动的无数点流萤。
“我从你的神情里找到了你的心……你知道你看见我出现时,你这张苍白的小脸上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什么吗?”
……
一盏一盏的车灯在他身后连成不会散去的细线。
远处大海的波涛拍击海浪,一下一下,昼夜不休。
而他的拇指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停在她永远冷漠的唇角。
……
“是失望。”
他望着她,微微笑起来:
“文森特,你看见我的第一个表情,是失望。”
……
晚风轻柔地拂过,一张小小的纸片被风掀起,吹到他脚边,被他修长的手指捡起。
那是英格拉姆写给她的情书。
纸条被夹在零食袋封口的玫瑰花下,正面写着两句来自《断背山》的求爱歌词,背面手写着一句赤.裸裸的一夜情邀请。
她被那个谜一般的男人从楼台上推落时,这张小纸片从她手里飞出,落在了地毯边缘。
现在,又被乔伊捡起。
然而,这封另一个男人写给她的情书,乔伊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毫无兴趣地松开手。
那张轻薄的纸片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下,乘着晚风,飘进远处浓重的夜色里。
……
“你在十七楼的高台上,濒临坠落的险境,苦苦支撑,不是在等人来救你,而是在等待自己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坠落下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消失。
他从见到她第一眼时,就知道,这个女孩,她的心不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他身边。
求生是她的义务,死亡是她的自惩。
而消失,是她的梦想。
……
露天阳台上静悄悄的,落地的白纱在微风里起伏。
“我从不以救命之恩为恩,但从这一秒开始,我要收利息了。”
乔伊的眸子里浮着碎冰。
他蹲在她面前,轻声说:
“加上这次,我前后救过你三次。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你的姓氏,你的生命,还有你自己,都属于我。”
“……”
露天阳台的地板上有油,李文森支撑了二十分钟,手臂已经完全脱力。指甲又几乎全部断光,每次抓紧了,又会马上滑下来。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说不定哪一次,就抓不住。
……
“我回去会给你写一份协议,所有你要遵守的细则都会被详细地列举在上面。当然,这份协议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我可以清清楚地告诉你,违反它的后果,会比违反法律更可怕。至少你现在小心翼翼绸缪的一切,都会在你违反规定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乔伊灰绿色的瞳仁,像无机质的宝石,又像深秋的潭水。
“如果你同意,就说一句‘我明白了’。”
“……”
李文森危险地朝下滑了一大截,手指在粗糙的地板上刮过,立刻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的女孩又流血了。
白色的地毯,深绿的叶片,还有他黑色的鞋子。
到处都沾她流出来的血。
到处都是。
……
“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会立刻把你拉上来。这份协议后果严重,但不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你仍是自由的,唯一要履行的义务,就是保持呼吸。”
乔伊盯着鞋面上那抹刺眼的红色,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木质的栏杆。
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轻声说:
“你却连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答应?”
“……”
一片小小的蔷薇花瓣,从她脸颊边擦过,顺着晚风落下,像黑夜里一抹小小的光。
李文森抬起头。
乔伊正倚着栏杆,俯身凝视着她。
她狼狈地游走在生与死的间隙,伏在他脚底如同蝼蚁。
而他灰绿色的瞳仁里落着星辰大海,俯视她的姿态就像神迹,遥远、模糊、不可触及。
……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从远处梦呓一般地传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天台上的风吹拂着她漆黑的长发,半晌,李文森微微笑了起来:
“我……”
我明白了。
……
只是,她刚张开嘴,还没等这个“我”字发出声音,她的身体已经被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十七楼的高台上腾空拉起。
脚还没来得及踩上坚实的土地,已经被他紧紧地收进怀里。
清淡的花香,从他衬衫的织纹里,扑面而来。
那是他们公寓外山茶花的香气。
是她的香气。
一点一点,浸染了他全部的生命。
……
李文森被乔伊整个地搂在怀里,脚尖腾空,踮不到地。鼻间全是他身上馥郁又清浅的山茶花香气,眼前也如隔着山水间重重的雾气。
她什么都闻不到,什么都看不了。
……除了他。
李文森垂下眼睛。
她的手臂肌肉严重受损,右肩轻微脱臼,大脑仍在缺氧,疼痛到脑髓都仿佛开裂开来。他的怀抱又这样紧,紧得仿佛要一根根地揉碎她的骨骼。
更是疼得无以复加。
而她没有喊疼,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静静地呆在他的怀抱里,手臂微微下垂。
任温热的血液从她指尖,一滴一滴地流下,悄无声息地渗进脚下白色的地毯里。
……
良久。
久得月亮都凉了,乔伊才松开她。
李文森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条细细的麻绳样手环,因为之前一直处于极度疼痛又极度危险的境地,她居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手环上系着短短一截同样质地的细线,长度不到一米,一直连到乔伊的衣袖底下。
他也戴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手环。
……
“凯夫拉碳纤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化学名是聚对苯二甲先对苯二胺,防弹衣制作材料,高抗撕裂性。我在开口和你说话之前已经把所有安全措施都做好了,你绝对掉不下去。”
……除非他和她一起掉下去。
乔伊像翻转一只大型鼠类一样,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打横抱起。
她漆黑的发尾因为他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一个惊艳的弧度。
宽大的裙摆从她腿上滑下,长长的腰带缠着她纤细的脚踝,几颗碎钻一样的切面宝石镶嵌在她腰带的末尾,贴在她的皮肤上,微凉的感觉一如他的手指。
“……”
李文森仰头靠在他的臂弯,看着天上的星星。
她虽然在他怀里,头却不靠着他的胸口,手也不抓他的衣襟。除了借他手臂的力,她哪里都不碰,疏离得就像一株仙人掌。
“其实我可以走过去。”
“不必,你受伤了。”
“伤手而已,没伤脚。”
“抱歉,我说的也不是你的脚。”
乔伊瞥了一眼躺在他臂弯里的女孩,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我指的是你的脑子。”
李文森:“……”
“显而易见,你的海马回和额叶皮层存在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正常行走的能力,鉴于你的听觉脑区和注意脑区都出了岔子。”
海马回和额叶皮层是大脑中形成推理、判断和思维的脑区,其中额叶又分管注意系统,而海马回靠近颞叶,恰好是听觉的脑机制。
……
李文森手上的血滴滴答答滴了一路,她也没有很在意,反倒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乔伊的话,然后问:
“怎么说?”
乔伊从不会无缘无故地讽刺。
能让他开口,必然是有还算重要的事,要提醒她。
“从头到尾,你犯了几个极其简单的错误,第一个就是那封情书。”
乔伊抱着她走进酒店的房间,把她放在卡隆b座铺满玫瑰花瓣的床铺上:
“拙劣至极的仿写。”
……
人用钢笔写字的时候,墨水的痕迹,会顺着纸纤维四面散开。
仿写的手法再精妙,仿写人对于字体的把握永远不会像字迹真正的主人那样熟稔。一些细微处的不同,无需用专业显微镜,肉眼就可以辨别。
英格拉姆情书正反面的字体,虽然如出一辙,但根本不是一个人写的。
这个仿写的人,知道英格拉姆对李文森的特殊性,了解她生活的一点一滴,熟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知晓她在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时,一定会在门锁处夹一条手链防止门关上的隐秘习惯。
……有人,必定是熟人。
他蓄谋已久,把他的小姑娘引到这个远离他的地方。
然后从十七层高台上,一把推下。
……
“我早在三年前就教过你,对比字迹的时候,先看停顿处的转笔直径,再看落笔和收笔角度,最后看毛细渗透的程度。你既不痴呆,也称不上不愚蠢,记住了的东西,一般就不会再忘记。”
乔伊拂去她身边散落的玫瑰花瓣。
他抬起头,平静地说:
“然而我没有料到,不过是一个无知的男孩,却能如此轻易地,扰乱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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