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的档案馆。
但一排一排的书架,把这个档案馆分隔成错综复杂的小道,他们穿行在期间,如同置身迷宫。
西布莉自燃案的三个证人都是rn的科研人员,刘易斯为了照顾他们的行程,特地在这个档案馆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设了一个临时审讯室。
但就算是这样,取证过程也历经艰辛。
其中一个证人是曹云山手下的研究生,据说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宅了整整一年,一天三餐靠方便面、面包、水和数学过活,崇拜着一种世界上没人能明白的宗教,一个他自己设立的神。
最重要的是,他有着非常严格的宗教规矩,如果非出门不可——
“他只能在每个月月末两天和月圆之夜出门,因为他相信自己是狼人的后裔。按他的宗教教义,如果他违反了这一条,他这一年的研究课题都会失败。”
刘易斯叹了一口气: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说服他,2016年八月一日,正对应着农历正月三十日,也是月末,他的课题是安全的。”
……不愧是曹云山手下的研究生。
有一个天天在香案上三炷香供奉哥德巴赫和毕达哥拉斯的老板,自己还能正常到哪儿去?
“另外两个证人也相当难搞,所以我们才耽误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请了我们以前退休的副警务处处长出马,这个案子恐怕要拖到明年。”
刘易斯带着她穿行在晦暗的灯光下,书架与书架中间的间隙里:
“我打过交道的rn科学家只有你,所以这些状况,老实说,并不在我的预估之内,你们研究所里的人都是这么……”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各有特色的吗?”
“你习惯就好。”
李文森见怪不怪:
“那另外两个呢,不是说有三个证人?”
“第二个证人,原本是哥本哈根大学物理学终生客座教授,但前两年申请了中国暂住证,又跑回rn神学院读研究生了,会晚一点过来,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他出席。”
哥本哈根大学是丹麦王国最有名望的大学。
刘易斯手里拿着她的大衣:
“最后一个,你已经知道了,是你手下的研究生英格拉姆先生——”
他走到一扇黑色小门边,绅士地帮她打开门。
房间里的光线比档案室里强很多,李文森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间里站着的人,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已经扑面而来。
与一般的香水不同,这种味道里并没有玫瑰花、鼠尾草这些常见的香料味,不清甜,不怡人,甚至,不怎么好闻。
那是,海盐和皮革的香气。
李文森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房间里有点过亮的光线。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几个堆叠的废弃箱子上,大冷天穿着短袖,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女烟。
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粗糙香水瓶,正不断朝吊灯里的灯泡喷香水,瓶身上一行烫金字体is13yearsold(米歇尔-萨洛美十三岁了),在光线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哦,看看,我们的英雄又回来了呢,这回又带回了什么战利品?”
男人叼着烟,视线慢慢落在李文森身上。
淡金色披肩长发,年轻而白皙的脸上,带着几颗小小的雀斑,一副典型中世纪欧洲美男子相貌。
男人忽而眯起眼睛:
“哦,带回来一个小美人。”
李文森平静地站在他居高临下地目光里。
年轻的男人利落地从一米高的箱子堆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飞快地拉起她的手,就在李文森以为他想要对她来一个英国式的吻手礼时——
这个男人,翻过了她的手。
然后拿起他黑色的小香水瓶,对着她手腕内侧喷了两下。
李文森:“……”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一股药味。”
男人满意地凑近闻了闻:
“现在好多了”
他这才微微屈身,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李文森看着他屈身时,露出的一截脖子,不动声色地敛下了目光。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种感觉的话,想必你就是在我档案上挂了一年名,但是我至今未曾谋面的李博士?”
“……”
李文森收回手,盯着英格拉姆的脸,却是对刘易斯说:
“你和他说了今天的审讯官是我?”
“没有。”
刘易斯把她的大衣折好放在一边自己的扶手椅上:
“为了防止司法*,我们从不事先告知。”
“他当然没有,我费尽心思也没有从这个古板的英雄哥们儿手里套出一句话来。”
英格拉姆凑近她的脸:
“但是我记得你的感觉。”
李文森不为所动地看着那张放大的英俊面孔:
“我们以前见过面?”
“如果是普通人关于见面的定义的话,没有。”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但是我见过你发表在《科学美国人》上的论文。老师,你长得和你写的论文很像。”
李文森:“……”
她的相貌是有多可怕,才会长得像一篇论文啊。
“正是因为那篇论文吸引了我,我才学习中文,来到中国。但是我没有料到,我会一年见不到我的导师,甚至连她的住址和手机号码都打听不到。”
他直起身,有些困扰地看着李文森的脸:
“更没想到,我的导师年级这么小。我看到你的学历,又听说你已经和一个男人同居,还以为你至少二十五岁了……喂,小姑娘,你成年了吗?”
“……”
“而且脸色如此苍白,你生病了吗?”
他夸张的担忧道:
“还是和你未成年同居的无耻男人虐待了你?如果是后者,我可以借你一个坚实的怀抱哭一哭。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看错对象也是常有的事。”
“……”
李文森微不可见地眯起眼睛。
只有害怕,才会让一个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主动权。
所以,这是……
对权威的逆反,对境遇的胆怯,和对执法者的示威?
只是做个证而已,为什么他会出现这样的情绪?
难道他以前在警察局有过什么经历?
……
“中文不错。”
她抽回自己的手,又从裙子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这才抬起头笑了一下:
“想必,你就是被沈所长硬塞到我手里的拖油瓶英格拉姆先生?”
……拖油瓶?
英格拉姆笑容不变,但还是僵了僵:
“英格拉姆,是的。”
“是就好。”
李文森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
“像你这样,高中毕不了业就走后门进大学,大学毕不了业又走后门读研究生,现在还能让所长大人破例把你送到我手里调.教的人。英格拉姆先生,你的后台真是硬到让我难以想象。”
“……”
“哦,对了,中文里‘走后门’这个词的意义也是非常丰富的,需要我为你讲解一下吗?”
“不用了。”
英格拉姆的笑脸这下撑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刘易斯:
“抱歉,老师,我想我的真实简历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这种保密协议你也信?”
李文森夸张地睁大眼睛:
“学历造假本身就是违法的,这样的保密协议本身不具备法律效益,你不会还指望有律师帮你打官司吧?”
她温和地笑了笑:
“英格拉姆先生,你可以天真,但你不能信邪呀。”
英格拉姆:“……”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易斯:“……”
他从不在李文森审案的时候,打断李文森。
没错,这是李文森的审讯方式。
从她进门的第一秒,审讯,已经开始。
……
“更何况,我根本不用看你的真实简历,你的一切,早已经被你自己告诉我。”
李文森拿过他手里的香水瓶。
黑色的、粗糙的瓶身——
“明显是你自己烧的玻璃瓶吧?is13yearsold,我觉得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什么,比如……ms-13。”
她微微一笑:
“我猜,你是传说中‘野蛮的萨尔瓦多人’吧?”
英格拉姆:“……”
ms-13是洛杉矶最大黑帮之一的西班牙文缩写。
全拼是marasalvatrucha,英文翻译过来,就是“野蛮的萨尔瓦多人”。
而13,据说指的是这个黑帮最早的老巢,洛杉矶市第十三街。
……
“当然,这个名字指的也有可能指的是你的初恋女友,但如果结合你舌头上的穿孔,还有你吻我的手背时,脖子后那点没有完全洗干净的几何纹身,想要推测出你曾经参加过洛杉矶黑帮非常容易。”
ms-13有一个不太为人知的帮派手势——食指和拇指分向两边,无名指和中指弯曲,大拇指横在这两个指头之上。
英格拉姆后颈残留的淡淡青色痕迹,是一个杂乱无章、毫无美感的几何线条图形,粗看看不出来门道。
但如果仔细把相近的线条连成块,就能比较明显地看出——
这就是ms-13的标志。
李文森拍了拍英格拉姆的肩膀,绕过他,在审讯桌边站定。
看似轻描淡写,却早已将他被戳破谎言时,每一丝细微的身体反应都记录下来。
大到面部肌肉活动,嘴角扬起角度。
小到眼球偏向方向,和震颤频率。
这些细节,都被她转换成数据,收在眼底,记在心里,随时备用。
——她的测谎标尺,向来量身定做。
“更不用提你手臂上的注射孔了,英格拉姆先生,和我同居的无耻男人曾经告诉过我,从伤痕随着新陈代谢变淡的程度,可以推测出它们出现的时间,而在这一点的验证上,针孔尤为明显。”
因为针孔伤痕的大小基本是固定的,不存在太多的不肯定因素。
而英格拉姆提交的电子简历上,他出生于英国传统家庭,只有高中在美国读书,其后被“调剂回国”,大学突然念起美国一个还算不错的法学院,结果没过一年,又因为“兴趣不符”,回到英国念大学。
这么简单的推理,如果是乔伊来,大概是说都懒得说……
……
“真是不凑巧,英格拉姆先生。”
李文森双手撑在桌子上,白皙的手指与漆黑的木桌形成鲜明的对比。
“和我同居的男人不仅没有虐待我,还聪明过了头。不说我自己的专业课程,就说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只要漏出一点点,就足以应付你这样毛没长齐的大男孩。”
她笑了笑。
漂亮的红唇,在灯光下折射着水波的光芒,配上她苍白的面孔,反而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惊艳来。
“所以,别给我耍你那些小花招,乖乖坐下来,聊一聊那天晚上,你在后山看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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